吳充從前堂走後,即回到內宅。

一旁妻子李氏,長媳範氏,次媳王氏都坐在那看似隨意的閒聊,其實也在等候著訊息。

以往王氏身子不好,倒是很少出現在內宅。當然說是身子不好是有一些,在內宅的女子要說身子有哪裡不適,倒也是一大堆情由,其實她與婆婆李氏有些不和。

但今日一來是吳安持接待章越,二來公公回來了,也要在前伺候著。

在場眾人誰都知吳充請章越到家中來是為何,但面上誰也不好發問。

李氏講了些內宅閒事,最後才提及了吳充對章越看法。

吳充沒有言語,範氏,王氏都是知機即告退。

吳充道:“我看了一番,章家三郎倒也沒有永叔,發兒誇得那般好,但也是實誠敦厚的人,日後到了官場上可以栽培,不過……”

“不過如何?”

“他言中進士之前,要心無旁騖地讀書。”吳充言道。

李氏道:“心無旁騖?不是言未中進士前不議親麼?”

吳充沒有言語,李氏也陪著小心。

“怎麼不說話?”

李氏道:“依著我看,官人不如將十七的婚事緩緩如何?”

吳充道:“咱們官宦人家議親本就費周章,這相三年,等三年常有的事,女子過了二十歲再成婚也有。”

李氏笑道:“老爺不要人說媒,要親自相看十七的郎君,否則也不用這般麻煩。”

吳充道:“若真要說媒,即是撿門第相看,那倒是容易了。”

李氏道:“不看門第,擇寒門俊才為婿,那也要兒孫輩二十年後在朝堂上有個照應。”

吳充道:“但我們想的容易,倒是旁人看得多了。你心底存個照應的念頭,即是有市恩之心。可那等懂察言觀色,事事聽話從命的女婿,我看還是罷了。”

李氏失笑道:“官人說得是,不過我倒覺得一心攀高枝那等也無妨。就是嚴府那秀才女婿,不僅識趣聽話,還有句句哄得岳父岳母歡心。他們一家人聚在一起,也是個熱鬧。凡冷場了,秀才女婿就出來接話,妙語連珠可把人逗樂。“

吳充道:“這就是婦人之見了。”

李氏斂去笑容道:“官人說得是,其實我看來,只要家風人品過得去就可,家裡有三門窮親戚等著,以後不幫扶了,面子不,幫扶了,若是攤上咱們家如何是好。”

吳充聞言道:“此子家中都是能讀書的,這倒不用多心。”

李氏喜道:“那就好了。不過官人真要等這章三郎君中了進士再給十七議親?這讀書人考個進士十年也是等閒,但女子青春可是等不得。”

吳充道:“錯過也就錯過了,反正十七的婚事再議就是,也不著急一時,非誰誰不可。”

李氏道:“其實歐陽學士,及甫那孩子,還有親家公的弟弟都交口稱讚的,我看此子斷然是不錯的。”

吳充道:“我看此子也是雛鳳。”

李氏道:“官人,是不是要有個人來遞個話。明日讓發兒他們夫婦過府一趟如何?”

吳充道:“此事你看著辦。”

從吳家出來後,章越感到吳安持的不悅。

章越自有一番忐忑,但隨即也有些如釋重負,把話說開了就好。

自去吳府前,陳襄交待的意思,章越聽得明白。

最有名的女婿莫過於蔡卞事王安石。

蔡卞的父親蔡準乃景祐年間的進士,官至侍郎。蔡卞當王安石女婿時已經是考中了進士。

反觀章越三代以上沒人為官,自己也還沒有功名。

儘管如此,蔡卞如何舔王安石?這不用多說。

他對吳十七娘是有好感,但陳襄的話點醒了他。陳襄是不建議自己娶妻高攀,怕以後自己婚事不諧,但自己從陳襄的話想到另一點。

李商隱的老師令狐楚是‘牛黨’,但岳父王元茂卻是‘李黨’,此事最後導致了牛李兩黨對李商隱都極不待見。

章越的政見是什麼?他很清楚,那就是抱王安石大腿。

當初他是想透過認識吳安持來認識王安石,但出乎意料的事,王安石至今還沒見到,但吳安持之父吳充卻流露出招自己為婿的意思。

曾鞏當初本有意找自己當妹婿,最後為何無疾而終?章越也猜到一二分。

政治前途在眼前,章越再三考量了一番。

其實吳家的家世條件,還有十七娘,章越說不動心,都覺得自己有些虛偽。

正因為動心,故而章越想讓自己先中進士再說。

只是吳充是否等得?

章越從吳府回太學後,聽聞向七要成婚了。

婚期很是倉促,令章越有些意外,向七來太學遞帖子,很多以往的同窗們都不願去,但也有一些抹不開面子和愛看熱鬧的。

向七成婚不在朔望日,故而章越,黃好義還得告假方得出了太學。

白日結親時,章越倒聽說出了生了些不快。

向七上門迎新婦過門時,被女方是好一陣刁難,女方如何就不出門,甚至有個小舅子放話讓向七爬狗洞。

差一點場面收拾不下。

章越聽了心想,向七好歹也是堂堂五甲進士,女方居然敢如此刁難。據章越所知女方也不過是秘書省的官員罷了。

到了向七宅子上,章越看去婚宴辦得十分熱鬧。

向七在汴京沒有房子,聽說是女方借了一棟宅子給他們成婚。宅子在北斜街,很是氣派,佔地三畝有餘,乃是一座大四合院子。

至於女使僕役也給好幾十人。

章越身旁黃好義是一臉羨慕,他對章越言道:“若是當初自己婚事沒有黃,如今也可過上如向七一般了,向七真是了得,不僅自己是中了進士,娶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女,以後可以安心享福了。”

章越聞言失笑道:“你考上進士就有了。”

黃好義嘆道:“似我這樣人哪考得上進士,罷了。”

說完黃好義看著宅中的樓閣粉牆,以及來來往往的下人羨慕不已。

章越,黃好義二人一併見了向七。

向七紅光滿臉,看似絲毫沒有因白日之事有所不悅,對章越,黃好義道:“兩位仁兄,我引你們拜見我爹孃。”

章越,黃好義入內見向七父母都是敦厚朴實之人。他們見了章越,黃好義前來還沒等二人行禮,即是慌慌張張地站起身來。

黃好義還在猶豫,章越即唱了大喏,黃好義也跟著行禮。

向七對父母道:“這二人是在太學最好的朋友,我貧寒之時,他們都幫過許多。今日知我大婚,也是來此。”

向七的父母聞言對章越,黃好義是好一陣感激。

看著他們樸實的樣子,章越對向七也不由多些理解和寬容。

當晚婚宴也自有一番熱鬧,章越和黃好義見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賓客已是散了大半。

二人念在與向七同窗一場,總要替他撐撐場面。

到了喜宴快散的時候,章越,黃好義與向七告辭。

但見向七已是喝得鼎鼎大醉,拉著人說醉話。

章越,黃好義告辭時,向七拉住道:“你們不許走,今晚陪我一醉方休。”

章越看著向七這樣子,對旁人道:“咱們攙他入房。”

眾人都是笑道:“是啊,還要鬧洞房呢。”

向七聞言喝罵道:“鬧什麼鳥洞房!”

眾人知向七醉了,也就笑著攙扶他入內,這時向七的父母正走來,見了向七醉得如此,不由道:“七哥,怎喝得這麼多酒哩。”

“如此傷身哩。”

向七睜開醉眼罵道:“不喝如何,難不成你們替著應酬不成,今日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們能張羅麼?”

“平日枉我叫一聲爹孃,活了大半輩子何用?不是提親時你們丟人現眼,我今日何必出醜。”

章越,黃好義與眾人勸道:“向七,夠了,別說了。”

向七卻不依不饒地道:“我向家祖祖輩輩就是務農出身,為何偏偏讓我讀書?我求學到今天,幫上什麼了?自己沒本事,憑什麼讓我去闖?”

“向七!這是人話麼?”

“你這畜生,大逆不道啊!”

有人呵斥,卻見向七已是坐倒在地,而他的父母已淚流滿面。

章越與黃好義對視一眼,默然離開。

夜風微涼,章越與黃好義走在汴京的繁華街道上。

方才喜宴的一幕還掛在心頭。

章越對黃好義道:“如何?你如今還羨慕向七麼?”

黃好義道:“不羨,不羨了。不過話說回來,三郎,你若是向七當如何?”

章越想了想道:“四郎,你倒不如想想,若是我們不讀書如何?”

“不讀書還能如何?大不了在老家過日子吧,如今想想還是老家日子好。”

章越看著汴京城頭的彎月感慨道:“是人就有三六九等,我將人與人之間地位高低稱之為階級。”

“譬如爹幹什麼,你就幹什麼?爹餵豬你就餵豬,爹做官你就做官?人會發現大多人忙碌一生也就是與爹孃相彷彿,甚至不努力還不如。有人發了橫財,多也會散去,就是這個道理。”

“太平年代要跨越階級,唯有兩個法子,一個是讀書,一個是婚嫁。譬如向七今日是受委屈,但日後仕途上有了妻家提攜絕不會差,我心底倒是敬佩他。還有就是讀書,何為讀書?讀書就是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