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的確艱難。

次日,甘寧自宋博手中拿到了工人們的名冊,便開始帶人挨家走訪。

有自己田產的人,竟還不到一半。

無田產者,則多為佃戶。

還有一些,更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

護衛們也是嘆氣,因為他們……同樣是最底層的人,而今只是稍稍好了那麼一些。

至於周大丫家中,家徒四壁,她母親劉氏病倒在床,她父親週二牛每日上工的錢也只是堪堪夠了藥費,糧缸亦是見了底,加上春耕在即……

甘寧微嘆,從馬上解下一小袋粟米,便讓人起鍋煮粥。

帶著粟米,本是應急用的。

而今,也的確是應急。

……

“昨日之事,為父聽說了。”見得黃月英回到家中,呆坐在廊上,黃承彥與蔡氏走了過來。

“世道艱難,阿楚是知道的,難道阿楚不該振奮而起嗎?”蔡氏鼓勵著。

“是想振奮而起,卻是一時之間有些苦悶。”黃月英見著老父母一左一右的陪她坐在走廊上,感嘆了一聲。

“為何?”

“我的計劃,是不是該再快些。”

“阿楚的計劃,已然是走得過快了!”黃承彥皺起了眉頭,語氣嚴肅,“自楚紙出世,不過二月有餘,荊州之地已皆知楚紙之名,也知你楚安君之名了。”

“方今家中庫房滿是錢糧,阿楚若是再想走得快些,莫不是想直接送與天下人?”

黃月英沉默,如果可以,她是真的想把需要的東西交給需要的人。

“為父知阿楚心中其實是願意的,可阿楚要想好,你若真這般做了,便是直接把未來交由了世家豪門!”

“這天下,與貧者、弱者,依舊毫無相關。”

黃月英繼續沉默,因為……黃承彥說的話沒有錯。即便她願意給,也得那些人能守得住,若不然,便會再度被搶走罷了。

即便是她,若非有荊二代的背景,任何超過這個時代的東西一旦現世,怕是會被世家大族們吃的一點都不剩下。

“阿楚可明白了?”蔡氏抓住了自家閨女的手,只覺得閨女手心冰涼,一時又有些心疼。

“阿母,阿楚明白,只是不由得有些氣餒罷了。”黃月英苦笑著,“我曾與興霸兄長言,既我敢來人世間,便敢盪滌此間腐朽,可千頭萬緒,卻見不得弱者……”

“阿楚好大口氣!”黃承彥聽了直搖頭,“阿楚覺得世間腐朽可盡去?”

黃月英搖頭,“不會。”

“那阿楚何故意志消沉?世間腐朽千千萬,阿楚都還未驅盡,百姓何來朗朗乾坤?”

“夫君……”蔡氏看著黃承彥,只覺得對方的話語過重了。

這世間,怎麼可能陰暗腐朽盡去啊!

這世間,怎麼只存光明呢?

她分明明白,這是做不到的,何必在這裡想這些呢,去做……就可以了啊!

管他後來如何呢,不要停下腳步就行了!

而且,黃承彥說得對,這世道太壞了,她都還沒能去改變呢,此時有什麼好迷茫的?

“阿父說的是,阿楚要滌盪此間腐朽,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為萬千生民立命,為萬世之朝開得太平!”

“哈哈哈,好!”

……

黃氏族學內。

黃月英與夫子黃勤對坐而視。

“阿楚此來何為?”黃勤見著自家侄女如此認真的表情,也不自主的端正起來。

“七叔,這幾日孩子們進學可用心?”黃月英只是問著很普通的問題,早上與老父母說過話後,她已經平靜很多了。

“勤者多,怠於學者少,怠學者多為族人。”

黃月英聽了,點點頭,目前聽下來,無論是佃戶的孩子還是工人們的孩子,當是被家裡長輩認真叮囑過要用心讀書的,“有一個叫周大丫的孩子,學得如何?”

“基礎差些,但勝在肯用功。”黃勤回憶了一番,而後道,“天資……目前尚看不出,阿楚想找一些信得過的人跟在身邊了?”

黃月英搖頭,自她被封楚安君開始,族裡已經不止一次的建議要給她配幾個書童,幾個侍女,全都被她嚴詞拒絕,而今黃勤還以為她改主意了。

“那……”

“學堂內可有欺凌他人者?”

“尚無,你七叔這夫子也不是擺設啊。”黃勤笑道,“七叔雖學識不如你父,但也知,聖人曾言,有教無類。所有進學的孩子,於你七叔眼中,都是一般無二的。”

黃月英於是也笑笑,這倒是,若不然,黃勤也不會一直負責黃氏族學了,“阿楚想在學堂內引入獎懲機制。”

“獎懲機制?阿楚的意思是,優者,可得嘉獎?劣者,則要責罰?”

“是,嘉獎可得糧食、豚肉、布匹等生活物資,若想要換銀錢,也可;劣者,耕地種田。”

“這……未免過於功利,且孩子們還小,耕地種田……太早了些。”

“七叔,沔陽黃氏以耕讀傳家,耕讀耕讀,耕在前,為何?”

黃勤默了默,對於耕讀傳家計程車族來說,唯有耕種田地,有所產出,人才能活下去,才能讀書,而後苦笑著點頭,也覺得有些慚愧,但他不太理解,黃月英為什麼要這麼做,到底……黃氏族人才更和她親近些啊,“阿楚何故如此?”

“世道不易,在阿楚還未造紙時,沔陽黃氏,亦只得溫飽,甚至連直叔一家子,過得也甚是窘迫。”

黃勤又沉默了。

的確,他們沔陽黃氏的改變,是從楚紙造成開始的,而沔陽黃氏也有大興之象,亦是黃月英帶來的。

楚紙的份子投入不過一月,便有分紅,而這分紅,和投入的份子錢相差無幾。

而今,莊子一日比一日繁茂,日子也是一天天的見好。

黃月英見此,繼續道,“天下讀書人,都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可做到修身、齊家者,便已是寥寥無幾,更遑論治國、平天下了。”

這一番話,說的黃勤再度慚愧不已,他們這一族,這幾十年來連出仕的都沒有。

“何故?”黃月英又問黃勤。

“勤,不知。”

“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天下間,倉廩實而衣食足者,幾何?”

黃勤默,內心思鬥許久,抬起了頭,看向了對面的侄女,才道,“阿楚意欲何為?”

“想,為萬千生民立命罷了。”

“為萬千生民立命?”黃勤如遭雷轟,呆坐於自己的位置上,久久未曾緩過來,待他再反應過來時,黃月英已離去,只留下一張寫著黃氏族學獎懲條例的楚紙。

隨後苦笑不已,向著門外望去,目光逐漸堅定起來。

連黃月英這十三歲的女子都有如此之志,他堂堂七尺男兒,為何不能踐行心中所想呢。

……

與黃勤對話結束,黃月英又在學堂窗外看了一眼,孩童們搖頭晃腦的溫習著今日一早黃勤教授的內容。

當然,也有幾人嘻嘻哈哈,並不用功,一看,還真就是她那某些個族弟。至於幾個族妹,卻也是珍惜此次進學的機會,畢竟,在此之前,族學可不收女子。

她也沒有管這幾人,畢竟……黃勤會收拾他們。

又看了一眼坐在中間的周大丫,很是認真的看著手中的書籍,學著搖頭晃腦的揹著……又見著其他孩童的衣裳……

內心暗道,她怎麼把這事兒給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