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影,正從那星天之上走下來。

那是一個長相平平無奇的年輕男子,神情和目光無比平靜,但隕落的半簾星穹竟然凝固在空中,宛如被他披掛在身上的法衣,昭示著他的不平凡。

煌煌的光華凝聚在他周身,耀眼無比,但任何人的第一眼,只會注意到他本身。

就好似與他相比,世間其餘一切,都黯然失色。

戰場上的所有人都不由得抬頭看去,心中不約而同產生了一種明悟。

那就是聖人!

聖人,從天上而來!

大周鎮國之聖,其名為“東皇”。

這並非其本名,而本名為何也已經不可考證,說不定連他自己都已經遺忘。

但因稱呼者眾多,東皇二字,已經可以當做他的名字。

大周以東為尊,而開國太祖為了與當時還未曾成聖的東皇結盟,曾在最東邊的太淵山立誓,以半壁江山為許諾,令周國此後千萬年,承認其位同皇帝。

自然,這個等級的修行者,對於世俗權柄或許並不怎麼在乎,但有一樣的東西他是無法拒絕的。

那就是“國運”。

一國皇帝本身就算是個凡人,但只要加冕稱帝,有“國運”護持,便等幾乎“不死”。

國不亡,則帝不死。

反之亦然。

正如梁帝蘇煜,國破之時,也不過就是一屆凡人,輕易便被梟首於龍椅之上。

而對於上三品的修行者而言,“國運”的好處自然還不止這些,以一個誓言分出一半“國運”,足以讓他甘願鎮守周國。

太淵之盟後,這才有了世代鎮國的聖人東皇。

霍衡玄屹立皇城廢墟之上,直視上方的聖人,冷笑道:

“少在那裝模作樣。”

“我梁國老祖殞身不恤,還換不來你一個重傷?強撐著還要釋放威壓,是為了維持面子麼?”

“若是如此,你這聖人也未免有些掉價了。”

東皇站在虛空之中,聞言頓了頓,面色倒是不改分毫。

他垂眸看向霍衡玄,皺起眉,目光中透出疑惑:

“犧牲整個國家和一尊聖人,你們究竟想要做什麼?”

霍衡玄伸手一招,一把劍便飛入手中,指向了東皇:“荒謬至極!呸!”

他啐了一口:“難道不是你們周國大舉入侵,意圖覆滅我梁國,怎麼現在還要問我們想做什麼?挽國之將傾,殺敵而已!”

“你該問問你自己,為何要助紂為虐才對。”

東皇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本來確實是如此,但……一切起因,在於蘇煜言語辱及吾友。”

他指的,正是那位與他立下太淵之盟的大周開國太祖。

東皇負手而立,目光深邃:“那蘇煜向來昏庸無道,無謀少智,口無遮攔本來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

“兩國早已結怨多年,藉此由頭出兵天經地義。”

“再者,姬承天聽聞了長生藥的訊息,急於動手,委託於我,礙於盟約,我自然不好拒絕。”

“然而我如今卻發覺有些不妥——”

“既然蘇煜已經得了長生藥,為何還要行此等引火燒身之舉?”

“我以為就算他再怎麼蠢,也應該明白,隔牆有耳,懷璧其罪的道理。”

霍衡玄呵地一笑,對自己的前上司一點不客氣:

“萬一他就是這麼愚蠢呢?”

東皇只是搖頭道:“這不應該。”

霍衡玄故意道:“渡過苦海,登臨道岸者,可脫離輪迴,通曉古今,凡所見,即所聞。”

他咧嘴一笑:“怎麼,這個問題的答案,你算不出來麼?東皇聖人。”

東皇沉默良久,開口道。

“這世上如今只有兩種事情,我不能明白。”

“一是天道,二是參寥。”

他看向霍衡玄:“你們的打算……在二者之間。”

這回,輪到霍衡玄沉默了。

東皇又補充道:“我說的不應該,不是指蘇煜的愚蠢不應該,而是……這世界上,根本不應該有長生藥這種東西。”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倘若有什麼東西可以不增不減,那便已然超脫了天道。”

“但它的的確確存在了。”

“這使我困惑不已。”

“霍衡玄,你可願為我解惑?”

東皇伸出手,星天隨之轉動:“你借活國而成聖,不過是迴光返照,內裡已經徹底虧空,這一戰之後,你必死無疑,只可重入輪迴,一切成空。”

“若你告訴我答案,我可助你破除胎中之迷。”

霍衡玄的回答是……

他舉起了長劍,氣息已經真正穩固在了道岸境。

深吸一口氣,聲如滾雷洪鐘,透過“護國”之道則,炸響在每一個梁國人的耳邊。

“今日,便以聖人之死,為我梁國千百萬亡魂送行!”

城內城外,萬千死者身旁的兵器同時發出長吟,飛起匯聚成長河,劍氣如虹。

東皇長嘆一聲,身後星天轉動,璀璨光華猶如銀河洩地三千尺。

“轟!”

天上星河倒灌,地上劍虹沖霄。

天地交匯,壯美無邊。

皇城當中,原本正在原地等待命令的幾名修行者,見到這一幕,皆是一怔,隨後動容。

他們沉默著,肅整衣冠,向高處行禮。

為兩位聖人,送行。

……

陳曠從接應的梁國修行者手上接過了小公主,因抱著還要調整姿勢,為了方便,乾脆直接夾在了腋下。

前方,已是戰場外圍,四周空闊,人影愈發稀少。

唯有道路兩邊一堆一堆的屍體和坑洞。

再往前,經過官道樹林,就真正出了皇城範圍。

楚文若正坐在一匹玄天馬的背上,一個女性修行者在她身前坐著駕馬。

——方才戰鬥之時,他將小公主和楚文若交給了其他的梁國修行者保護。

此時這些修行者已經十不存一,拼著命才護住了這母女倆。

若是陳曠再慢一些,只怕這回就真的只有他自己能逃出去了。

不過這可不能怪陳曠,他一樣是和李紅綾性命相搏,而最後皮的那一下,其實是在試探她有沒有後手。

事實證明,李紅綾對自己太過自信了。

她確實有後手,但後手還在路上。

“走!李紅綾已死!抓緊時間衝出去!”

陳曠翻身上馬,身上的氣息還在狂跌。

此時已經跌破了登樓境,他山問神玉的力量已經幾乎全部消散,只剩下了最後一點逍遙酒的酒氣在勉強支撐。

他心裡不由得有些遺憾。

這才一天都不到,體驗卡就到期了……

前方那女修行者點了點頭,迅速交代道:

“出了皇城,往薊邵郡方向去,從那裡的野渡口找漕幫,走水路,最多三天時間,就能離開梁國!”

陳曠沉默幾秒,沉聲道:“你留下來斷後,剩下的交給我來吧!”

那女修行者一愣,但想到此人竟然能殺李紅綾,看向楚文若:

“夫人保重!”

說罷,跳下馬去。

陳曠將夾在腋下的小泔水桶放到楚文若懷裡,自己往前挪了挪,雙臂越過女人窄肩,拉住韁繩。

駿馬賓士一陣,絕塵而去。

陳曠的臉色卻越來越凝重,心裡突突直跳。

直到,他抬起頭,看見上方懸空站立,安靜無比的黑衣女子身影。

陳曠勒馬急停,深吸一口氣。

還有,最後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