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的神態分外侷促,聞言更是一愣,隨後有些恍惚地深吸一口氣。

他重新看向了自己這位大哥。

關於這件事,他其實已經做了一晚上的心理準備。

在陳曠昏迷之前,其實就已經問了他這個問題,讓他考慮清楚要不要來當這個漕幫幫主。

陳安聽見這個問題之後的第一反應是荒謬。

偌大的一個漕幫,高手無數,怎麼輪得到他來當這個幫主?

除非這些人都死絕了!

但隨後,陳安就反應過來,漕幫最大的高手,幫主樊海龍,如今已經死在了自家大哥的手裡,而且還當著所有人的面,將樊海龍的頭顱祭給了真龍王。

何況,他現在也知道了,原來“土正官”唯一的甲級令牌,就是陳曠手上,換而言之,他實際上……也是陳曠的手下。

陳安想起自己曾經讓裴休幫忙調查陳曠,當時後者是如何含糊其辭,再三敷衍,愣是一點情報都不肯透露。

但偏偏這樣,裴休還是以“自己的判斷”,認為陳曠對陳家沒有威脅。

而現在,裴休正低眉順眼地站在陳曠身後充當背景板……一切都說得通了,媽的。

總而言之,現在的薊邵郡,郡守沒了,原本的地頭蛇現在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

陳曠若是發話,漕幫上下,還有誰敢不從?

唯一過不去的,只有陳安自己心裡的這一環。

畢竟,他之前還在陳曠面前大放厥詞,一直懷疑他有可能是假扮的。

縱然陳曠似乎並不在意,但陳安心裡一想到這裡,就覺得想轉頭找個柱子撞一下,羞愧和羞恥之情一起湧上大腦。

陳曠當年被賣,是賭命救了全家,回了家,卻又被當成騙子,只有娘一個人願意真心實意地相信他。

到頭來,陳家的富貴也險些化作一時泡影,還要他再救一次。

陳安都還算好,陳榮從昨晚開始到現在始終一言不發,這回更是連主位都沒有坐,而是和甘棠一同坐在了旁邊。

這主位是給誰,不言而喻。

不過可惜的是陳曠似乎並不領情,一進來就談事情,連坐都不打算坐下來。

話雖如此,陳安昨晚思考的時候,其實還考慮到了一個最現實的問題。

那就是他本身只開到了第二竅穴,也就是俗稱的八脈開竅境。

就算現在陳曠發話,讓漕幫暫時低頭,但往後等他離開了一個月,一年……漕幫又會如何?

再加上,他才十七歲。

雖然成為分會長已經有兩年時間,但要讓他來管理一整個漕幫……還是有點怯意。

或者說,正是因為見識過漕幫的規模,才更覺得自己的能力尚且還有些不足。

可是陳安轉念一想,自己這個大哥……今年好像也才十九,只比自己大了兩歲,還是尚未及冠的年紀。

隻身迎戰抱月境,雨夜殺入郡守府……說殺就殺,三顆人頭拎著從郡守府走出來,那些漕幫的人,什麼副幫主,什麼先天,連個屁都不敢放!

這樣的豪氣,正是陳安心中所向往,想成為的模樣。

想到此處,陳安便瞬間想通了。

陳曠願意將漕幫交給他,正是說明他對於陳家,還沒有失望。

他還願意信任陳家,信任陳安這個弟弟。

陳安倘若連這點事情都辦不好,又如何對得起這份信任?如何報答兩次救命之恩?

陳安上前兩步,直視陳曠,然後拱手深深地行了一禮,沉聲道:

“必定不辱使命!”

陳曠笑了笑:“希望等我回來之時,你已經能夠獨當一面。”

陳安的警惕,他從一開始就能理解,本來也只是短暫地停留當個庇護所,不過是前身的一絲執念難消,讓他沒有主動去解釋更多。

真正讓那一絲執念消解的,是在幻境之中,陳曠被那狄武追殺上門,而陳安竟冒著生命危險,想帶著陳曠一起逃。

陳安可沒有開掛。

一個普通的開竅境,頂著一個半步宗師的威壓,拼盡全力來救人,基本上就等於送死!

多次經歷過幻境的輪迴,他知曉這幻境的演化究竟有多真實。

真正的陳安在這樣的情景下,大機率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這是陳安的無用功。

但對於陳曠來說,卻是心結真正解開的時刻。

陳安並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甘棠走過來,拉住了陳曠的手,戀戀不捨地道:“曠兒,你還是要走麼?”

自從陳曠回家之後,她就沒有停止哭過,幾乎每天都是淚眼朦朧的憂愁模樣,每日擔心陳曠會離開。

但這一回真的要再次分別了,她反倒顯得冷靜很多。

陳曠點了點頭,道:“我暫時還有事要做,放心吧,我還會回來的,等到那時,我再給娘彈一曲好聽的。”

甘棠從袖子裡翻出了一個布偶,微笑道:“這是娘這段時間新做的,你看看。”

陳曠接過來看了看,那布偶赫然是他的模樣。

而且是現在的樣子,不過是q版的。

他孃的手藝是當真不錯。

這個q版的陳曠布偶不再是一身白衣,而是一身富家公子打扮,身上環佩丁當,長髮以玉冠束起,唯一不變只有矇眼的黑布,還有手上的琴。

這大約是甘棠所期望的陳曠,從此待在陳府,當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

陳曠笑道:“很好看,謝謝娘。”

他並沒有將布偶塞進儲物袋裡,而是放進了懷裡。

甘棠眼巴巴地看著他,觀察他的神情,卻並沒有見到他臉上有一絲意動,心知是沒有辦法留下他了。

甘棠只好黯然收回手,抿了抿唇,道:“那就好……娘知道伱此行艱難,必要以保重自身為先。”

陳曠點了點頭。

隨後,陳寧也湊了過來,道:“上回,多謝大哥相救。”

陳曠對這個妹妹的印象也不錯,除了甘棠之外,她是第一次見面就對陳曠比較信任的。

陳寧道:“小妹沒有什麼東西可贈,抄錄了一首詩給大哥。”

她遞過來了一副卷軸。

顯然是精心裝裱好的。

陳曠開啟來一看,上頭的字一看就是極佳,他低聲念道:

“人生自在常如此,何事能妨開口笑……”

陳曠愣了愣,他還以為陳寧會抄一首類似“天下無人不識君”之類的詩,祝他前程似錦,武運昌隆呢。

結果,卻是這樣一首小詩。

陳寧道:“我與大哥相處時日不多,但卻見大哥雖然常常笑,可大都不是開心的笑,甚至,其實根本沒有笑。”

陳曠將這卷軸收起來,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笑起來很假?”

陳寧眨了眨眼睛:“並非虛假,只是大哥似乎很難發自內心地開心起來,所以小妹希望大哥今後能常常開心。”

她第一次見到陳曠,就從那琴聲裡聽出了些許獨在紅塵外的寂寥。

後來幾次接觸,這種感覺愈發明顯。

尤其是這一次,陳曠分明以極大的逆境,戰勝了非常恐怖的敵人,這對於一般人而言,絕對是一件值得高興和驕傲的事情。

但陳曠回來之後,竟就如同平常出去逛了個街一樣……一絲情緒的變化都看不見。

陳寧敏銳的察覺到了這一點,並且選擇了贈送詩句作為祝福和提醒。

確實是一個貼心的妹妹了。

不過……

陳曠自己也不是沒有察覺到,畢竟他前世幾乎是以復仇為生,想要有一個和正常人一樣的心理狀態,那是完全是不可能的。

但他很想說,自己前不久才剛剛找到了能讓自己發自內心開心的事情。

並且因此頓悟,才得以反殺了那夷火宗宗主白焚。

那就是生死之間。

不過,這種回答未免就有點嚇人了。

還是不要嚇到小孩子了。

小妹才十六歲,況且還是個真正的凡人。

陳曠點了點頭,表情鄭重:“既然是小妹的願望,那我今後一定多笑笑,爭取找到更多能讓自己開心的事情。”

“嗯嗯!”陳寧高興地笑起來,書卷氣濃厚的氣質裡,終於多了一絲普通女孩兒的活潑。

跟這一大家子告別完,陳曠又囑咐了裴休幾句,讓裴休、陳安和自己去單獨聊一聊。

到了偏廳。

陳曠又像是想起了什麼,看向陳安道:“對了,關於那小紅……”

陳安忽然炸毛,支支吾吾地道:“什麼小紅?!不對,我只是和那小紅有點認識而已!”

陳曠無語地看著自己這個不打自招的愚蠢弟弟:

“你忘了之前是誰讓你去調查小紅的了嗎?”

陳安一愣,轉頭看向裴休,見到後者似笑非笑地依靠目光,才想起來之前調查小紅的命令是裴休給的。

而裴休的背後頂頭上司……正是陳曠。

所以換而言之,實際上,是陳曠找他去調查小紅的。

他訕訕地笑了笑,乾咳兩聲,道:“所以……之前給的結果,小紅不是沒有什麼問題嗎?只是出身是黑戶而已,只要給出一個戶籍證明,應該就沒事了。”

如今薊邵郡的郡守人選都是陳曠說了算了,給一個黑戶洗白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陳曠道:“她的經歷確實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問題出在她本身上。”

“這一點我必須和你說清楚,免得你之後覺得奇怪。”

陳曠便將老猿頭和小紅的身份和陳安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陳安目瞪口呆:“幻象?!她、她只是一個幻象……”

陳曠搖了搖頭,道:“並不是普通幻象,她已經藉由琅嬛碎片,由幻象變成了真實的存在。”

實際上,鐵柏源和小紅都是因為“無間之間”的能力,而變成了真實的存在。

不過這件事陳曠並不打算說出來。

因為前不久,才因為他的緣故,讓整個時間線都發生了變動。

如果說出來,萬一讓鐵柏源和小紅的精神狀態更加不穩定,或者甚至是讓之前被波及到的人都出了問題,那就不好了。

那幻境之前產生的影響還歷歷在目,都是一樁樁血案。

陳曠可不想重複這樣的悲劇。

“老猿頭和小紅已經在這東庭湖生活了十多年,完全就是真實的存在,你不必過於擔憂。”

陳曠解釋道:“我只是為了防止你哪天從他們的言語裡面察覺到不對勁,然後誤會了他們的性質。”

陳安恍惚地點了點頭,似乎是理解了。

陳曠也希望他能夠理解。

至於剩下的,他就管不著了……

不過。

陳曠摸了摸下巴,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嚴肅的問題。

由幻而真的小紅……能不能生孩子?

倒不是他耍流氓,而是因為他還有一個“風樹相依”的被動呢。

陳家能夠開枝散葉,對於他來說,當然是好處多多。

但陳安若是和小紅修成正果,要是有生殖隔離怎麼辦?

那他豈不是虧大了?!

然而,這種事情,他又不能直接去問……

陳曠搖搖頭,嘆了口氣。

算了,順其自然吧。

不能生,那就不能生,還有陳寧呢。

陳曠這搖頭晃腦地,倒是讓陳安心裡又緊張了一下,他想著自己之後肯定要再去找小紅問清楚。

陳曠吩咐完所有的事情,和這一大家子告別。

走出門的時候,他忽然心中一動,回頭看去。

沒想到,卻竟然看見自己那生父陳榮,竟然在門內,朝著陳曠跪了下來!

這一舉動,將甘棠,陳寧,陳安都驚到了,連忙去扶他。

陳曠一愣,隨後笑了笑,伸手一託,一縷靈氣外放,將陳榮扶了起來。

陳榮怔愣當場,手臂兩邊分明沒有人,卻傳來了不容拒絕的力道,他知道是陳曠,不願意抬起頭來,顫聲道:“我對不住你……”

陳曠轉過身,擺了擺手,道:“你沒有對不住我。”

“當年的事,你已經做的很好,若是換成我在當時,也不可能再找好到更好的辦法。”

“不必自責,你已經給出了一個凡人能找到的最好的答案。”

陳曠的聲音漸行漸遠。

陳榮抬起頭來,面前已經空無一人。

……

陳曠又來到了野渡口,身後跟著母女兩個,以及沈眉南。

而這一次,在水中的,是師兄問死和他的小船。

陳曠走上前去,拱手道:“請師兄送我一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