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域”這個詞,陳曠在那夷火宗白落煙口中才是第一次聽聞。

此前,他雖有霍衡玄傳授的種種經驗,但其中尚未涉及更加深入的上三品境界相關內容。

雖然霍衡玄在成就假聖之前,只是宗師境界,但是要說他不知道上三品的神通手段,陳曠打死也不相信。

陳曠心裡猜測,這老傢伙當時可能壓根沒想過陳曠會在短時間內就接觸到這些東西,所以乾脆就不傳了。

還真是有點瞧不起人了。

陳·作死小能手·曠對此表示十分不滿。

不過還好,他此時身邊便有一個真正的新晉上三品大佬,而且歷經漫長年歲,必定能夠解答他的疑惑。

問死也不負他的期望,先將竹蒿一撐,離開岸邊,繼續順流而下,才點了點頭,低聲道:

“以心證道,是為玄玄。”

“通俗來講,證道之後,就代表著天地已經認可了你的道,將這一條道則的使用權給予了你。”

使用權?意思這道則還只是暫時租借來的?

陳曠無語望天,感覺這之前在他心裡就挺唯物的天道越來越樸實了。

問死笑了笑,道:

“道,即是天地萬物運轉的規則,怎麼可能被修行者所掌控?若是有人能做到這一點,豈不是可以與天地比肩?自然是不可能的,就算是聖人也做不到。”

他感嘆道:“活的時間越長,就越是能明白自身在這天地之間的渺小,也就越是明白謙卑。”

陳曠心裡吐槽,這恐怕只是師兄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了。

照他目前的經驗,那些個活了幾千年的老怪物,明明一個比一個囂張,恨不得與天公爭高低,爭一個萬古第一。

活了幾千年的,恨不得再活幾萬年,掌握了一個國家的,恨不得直接當上滄元共主……

慾望和野心無窮無盡,在這些人心裡,自己遠比這天地更偉大,又怎麼會心生謙卑。

相比之下,師兄這個妖怪,反倒是真正的清心寡慾。

在陳曠眼中,更像個修行者的樣子。

問死接著道:

“不過,雖然玄玄境的修行者只是擁有了道則的使用權,卻畢竟是模擬了天地自然對於道的掌控。”

“因此,玄玄境的修行者,只需一念之間,便可令自身周圍自成一方獨特的小天地。”

“在這片小天地之中,道則不再歸屬天地,而唯認一人為主。”

“而這,便是‘道域’。”

“原來如此。”陳曠恍然道:“師兄此前將那無間妖劍讓渡於我的時候,想必便是展開了自身的‘道域’。”

原來那日在房間當中所見的奇異景象,便是問死的“道域”。

問死肅然點了點頭:“這便是玄玄境最重要的神通了。”

他看向了陳曠,低聲道:“師弟問這個,是在憂心那武聖麼。”

這話問的……

陳曠咧了咧嘴:“我要是如師兄一樣是玄玄境,現在就不用擔驚受怕了。”

他聳了聳肩:“可惜我只是個小小的登樓境,說不憂心,自然是假的,據那江寧兄弟二人的說法,此刻,那武聖,應該已經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借人身軀,要親自來殺我了。”

陳曠嘆了口氣,一副很悲觀的樣子:“我怕是難逃此劫啊。”

問死啞然,他見識過自己這師弟層出不窮的手段之後,就一點也不信後者嘴裡的話了。

陳曠現在這麼說,更像是在故意示弱,試探自己這個師兄,能不能多提供一些幫助……

畢竟,假如奚夢泉早有安排,眼下的種種危機,就更像是一場考驗,而問死,毫無疑問,便是場外的監考官。

只是,陳曠這試探,其實是做了無用功。

因為此刻的問死,其實已經不在自己的“監考”範圍裡了。

問死想到這裡,認真地道:“師弟,我多送伱的這一程,可不是那老匹夫的安排。”

“師弟幫了我一個大忙,我自然要投桃報李,送你離開梁國。”

“哪怕是武聖降臨,我也儘量幫你一把。”

陳曠愣了愣。

他這個師兄可當真是好人……不對,好魚啊。

可惜這個波詭雲譎的世界,卻當真沒幾個好人。

為了不讓這條好魚擱淺在岸上,還得是讓他來當這個貪得無厭的惡人。

陳曠嘆了口氣,正色道:“師兄,你的‘儘量’,能夠做到什麼程度呢?可以拋卻生死嗎?”

“我打死了武聖的真傳弟子,就跟打死他親生女兒恐怕也差不了多少,這是真正的死仇,誰要試圖攔住他,那除非是其他聖人……不然誰來都不好使。”

說實在的,感覺就算是別的聖人來了,可能也得打一架再說。

陳曠深吸一口氣,把話攤開了:

“那麼,師兄你要幫我,是做好和我被武聖一起打死的準備了嗎?假如師兄只是確保送我出梁國,那麼剩下的路我自己來走就可以了,師兄在與不在,其實也沒有區別。”

問死想了想,隨後竟灑然笑了笑:

“生死而已,有何不可?”

他道:“我曾設禁自戒整整兩千一百六十年,不曾踏足陸地,在東庭湖下潛心修煉,為的只是‘求道’二字。”

“如今我道已成,心裡未有遺憾,若是此時能與那武聖一戰,助師弟成就天下揚名,倒也不錯。”

“……”

師兄你真是油鹽不進啊!

陳曠無奈地瞅了瞅他,卻搖搖頭道:“然而,我卻不需要師兄以死相報。”

他算是有點明白了,這便宜師兄的“道”是“渡”,渡人也渡己。

現在他已經完成了渡己,自然是一心渡人……

陳曠本想勸退他,反倒好像讓他下定了決心。

“如果只是讓我跨出梁國邊境線,出這一回風頭,那麼不如讓我直接死在梁國來的更好。”

陳曠吐出一口氣,拿出了那個沈良才贈送的盒子開啟來:“師兄,你覺得呢?”

那盒子裡,正有一枚大約指甲蓋大小,光華流轉的圓潤雪珠熠熠生輝。

這便是“鮫人淚”。

夾層裡隱藏著的妖蛻之法,也在開啟的瞬間化作一道柔和流光,在陳曠的授意下,飛入他的眉心,更加詳細的資訊頓時在他腦海之中消化。

裡面不但有妖蛻之法,還有關於如何重塑肉身的線索。

而這妖蛻之法,需要的材料有三。

一是妖族遺骸。

這“鮫人淚”較為特殊,雖不是完整的遺骸,但卻正是鮫人死去的一瞬間才會誕生的特殊之物。

而鮫人一族的繁衍,靠的便是這一枚“鮫人淚”,若用秘法,便可以將這一枚“鮫人淚”化作一個新的鮫人胚胎。

若是普通的遺骸,可能還會嫌棄一下,但“鮫人淚”本身,便代表了完全新生。

因此恰恰是最完美的材料。

二是詛咒媒介。

因為妖蛻之法脫胎自南蠻血厄教的詛咒之法,必須要有一樣可以用來寄託神魂的媒介。

這媒介的要求比較嚴格,需要與原身有著密切的關聯,最好寄託了一部分執念,且越深效果越好。

通常情況下,是多年的貼身之物。

三最簡單,便是原身的一部分血肉。

這應當是陳曠接觸過的第一種術法,其中環節在他看來已經十分複雜,難以想象那些能夠佈下大型術法的人又該耗費怎樣的精力。

在這種情況下,給出這種辦法,那沈良才大概也是想賭一把。

畢竟他也不能確定,陳曠能不能湊齊條件,然後在武聖的眼皮子底下施展。

不過,幸好陳曠恰恰好身上有一件能夠當做媒介的物品,也是因此,他才會選擇承這份情。

問死皺了皺眉,霎那間也明白了:

“你當真要用此法?你原身若是無法保全,或是不能重塑一具肉身,此後恐怕就要被困在一具假造的妖身當中。”

他雖是妖,但卻見慣了妖的處境,況且陳曠本就身而為人,恐怕很難適應其中變化。

且這妖蛻之法畢竟是取巧的邪術,對於將來的道途或許有損……

在抱月之前,神魂無法自如移動離開肉體,也不存在如沈星燭那樣的分神之能。

假如選擇了這個辦法,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陳曠可能都得以妖的身份生活。

陳曠眨了眨眼,道:“師兄忘了,我此前能夠進入那妖劍太虛幻境之中,而保持自身清醒。”

他敢用妖蛻之法的原因,便是倚仗著“無間之間”。

那片神奇的空間之中,還有他的意識存在。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一心二用”的被動產生的意識,並非是分神。

分神,是將神魂的一部分分出來,如果無法收回,肯定是會影響到自身神魂完整的。

但“一心二用”,就是陳曠本身的意識,並沒有任何區別!

就算陳曠外界的意識泯滅,他也照樣存在於“無間之間”當中。

並且,可以如妖劍曾經那般,影響現實。

問死沉默了一陣,出了口氣:“倒是我關心則亂了,你心裡有數就好。”

陳曠朝問死拱了拱手:“師兄只需幫我一個忙,將那母女兩個安全送出去即可,這是我答應別人必須做到的事情。”

問死點了點頭,鄭重道:“山高水長,師弟需多保重。”

他揮了揮手,將周身的道域散去,看向了不遠處。

玉浪江向中間收攏,兩邊峽谷高而深,近百丈,直衝天霄,幾乎要形成一線天,而在峽谷中央,設下了一個橫空的關隘。

兩邊各有一些駐地和哨卡,原本都駐守著梁國軍隊,此刻空無一人,地上散落了一些甲冑和武器,竟然隱約已經生鏽,一副兵荒馬亂的景象。

陳曠跳下船舷,衝著船艙道:“夫人,殿下,到了!”

楚文若從船艙中掀簾而出,一張臉已經消瘦不少。

這一路走來,艱難險阻,將她這樣一個原本珠圓玉潤的深宮婦人,都磨礪得有些單薄。

她看向那高深峽谷,怔怔出神,胸脯起伏了一陣,一雙美眸逐漸亮起,充滿了盎然的希望。

“果真……到了!是到了!”

楚文若激動地將蘇懷嬴抱起來:“嬴兒,我們馬上就離開梁國了,等我們到了陽國,就找個地方從此隱居。”

陽國和周國之間的關係並不算好,且國力遠超梁國,和周國一樣同樣有聖人坐鎮。

周國必定不敢在陽國大肆行動,至少今後一段時間內,她們就是安全的。

“唔唔……娘,你放開我,悶死了!”

小公主悶悶的聲音響起來,楚文若這才意識到自己把女兒摁進胸口了,連忙鬆開來。

“呼……”

蘇懷嬴大鬆了口氣,隨即皺起眉頭,心裡對於陽國並不信任。

因為她在幻境之中聯合過陽國……但最後卻被背刺了。

不過,陽國確實有不少可以利用的修行者與組織,如果與幻境當中一致,不久之後,陽國便會有一次大規模的叛亂,起因是陽國有一件上古遺寶出世……

以陽國作為起點,開始謀劃將來,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青厝站在旁邊,看向了笑著的陳曠。

她猶豫了一下,走到陳曠身邊,道:“我不是為了夫人和殿下才跟著你的,我……我就是跟著你。”

這話她想說很久了,但陳曠似乎一直認為她是為了給梁國盡忠。

但或許是因為心裡的一絲緊張,她說得有些顛三倒四。

陳曠愣了愣,啞然道:“我知道。”

“不過,跟著我沒什麼前途,你也不能總是為了別人而活,也得試試看,怎麼給自己活一次。”

青厝張了張嘴,還想說話。

卻忽然臉色一變,渾身皮肉剎那間緊繃了起來,幾乎汗毛倒豎!

“嘩啦……”

江水忽然疊高一浪,幾乎沒過了小舟的邊緣。

小舟猛地搖晃了一下。

楚文若險些跌倒,被陳曠扶住。

楚文若抬頭正欲道謝,卻看見陳曠額頭上已經全是汗,臉色嚴肅沉凝,整個人在輕微地顫抖。

他猛然轉頭,死死盯住了峽谷盡頭。

問死沉聲吐氣:“武聖……”

在那一線天的末端,本該昏暗的盡頭,此刻卻忽然光芒大熾,如有一輪大日初升!

照夜如晝!

就在那刺目的光芒當中,正有一個人影緩緩走來。

“砰!砰!轟隆隆……”

他每走一步,便鎮壓了四周的江浪,使其光滑如鏡,剩餘的波浪,便只能後退,撞到了兩邊的峽谷和懸崖,猛地搖晃,墜下不少石子泥土,落入水下。

而剛才,問死的小船,正是受到了這餘波的影響。

人影在那峽谷盡頭忽然停了下來,開口道:

“陳曠,來死!!!”

隆隆聲浪重重,跨過江面,竟如狂風吹息!

江面風高浪急,問死前踏一步,下壓鎮住了整艘船,令其勉強不動。

呼呼的狂風從兩邊吹過,將幾人的衣衫都吹得獵獵作響。

陳曠後退兩步,心臟狂跳,幾乎窒息,龐大的壓力驟然降臨,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全身的骨骼開始嘎吱作響,尤其是雙腿和……膝蓋。

他深呼吸,額頭青筋暴起,猛地直起脊背。

人影冷笑一聲,抬起雙掌,握拳,猛地兩邊轟去!

這似乎只是平平無奇的兩拳。

但當他的拳頭轟擊到峽谷山壁之上時,便有天崩地裂!

“轟隆!!!!!!”

整個一線天的兩邊懸崖,在霎那間發出驚天巨響。

隨即,向兩邊轟然列次後傾倒塌!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兩岸百丈之峽谷,如兩扇門般,被他推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