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心未必不知道自己會留下線索。

但實際上,他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明白隨著追殺者越來越多,他的處境會越來越艱難,其實也有些認命了。

且秀心實在無法犯下偷盜的罪行,破了自己的戒,才給那些村民留下了那串佛珠作為交換。

正如曾經陳曠所想,這淨土的和尚,都是會被自己的良善害死的傻子。

放眼天下,也唯有與世隔絕的淨土,才能培養出這樣的人來了。

淨土之名,貨真價實。

秀心看著眼前的追殺者們,看到了他們用各種方法進行秘密傳信。

後面到來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淨土三位大禪師親自下發的追殺令,無論最後拿到的是什麼獎賞,都已經足夠吸引上三品動手。

秀心已經逃亡了整整三天,哪怕殺出去這一輪,還有第二輪,第三輪……直到他死為止。

秀心嘆了口氣。

一個“淨土叛徒”的名號壓在他頭上,就算他說出了事實,也根本不會有人相信。

他雙手合十,微微垂下頭,放棄了逃跑的念頭。

再逃下去,這些人只怕會做出更加極端的事情……例如直接封鎖整個山林,以陷地之術將天地倒轉。

逼出他是很簡單的事情,只是這山林之中還有零散的凡人村莊,到時候也要跟著遭殃。

秀心並不願意造這樣的無端殺孽。

那些追殺之人見此情狀,面面相覷,竟然有些驚疑不定起來。

但最後,他們還是失去耐心,動手了。

秀心已下決心引頸受戮。

但就在此時,他袖中忽然飛出一枚指甲蓋大小的幽藍鱗片!

秀心一愣:“獅心?!什麼時候……?”

陳曠進入淨土的第一天,他如今是妖非人的身份就已經暴露了。

不過,他這具身體是鮫人,修習的《協龍子經變圖》又和佛祖淵源頗深,因此反而不如他本身的事蹟引人非議。

甚至還是加分項……

那鱗片一出來,秀心便感覺到了陳曠的氣息。

立刻就想起了那日的斬空劍。

陳曠掌握了“時空”之道,想要隱藏某樣東西再簡單不過。

鱗片之上光芒大盛。

那些追殺者起初並沒有注意到,但很快,他們便聽見了一聲高亢悠遠的龍吟。

“吼——”

由遠及近,由虛化實。

遠處天際,一道白色匹練驟然飛來。

離得近了,眾人方才看清楚,這哪裡是什麼匹練,那分明是一條身軀龐大、震天動地的白龍!

那白龍一雙璀璨金眸,所過之處,風雨如晦,雷鳴陣陣,磅礴的水汽在半空凝結,雲霧如同海潮一樣奔湧而來。

氣勢如虹。

“轟!!!!”

眾人面色驚駭,紛紛後退。

“真龍?!怎麼可能?!”

“沒聽說過近來有真龍出世啊?!”

有人顫聲道:“天地山河之精,一旦生出意識,便會化作真龍,真龍出世,即為聖人位格!傳說竟然是真的!”

“這真龍……好像是衝著我們來的?”

“鱗片!是那淨土叛徒面前的鱗片!”

“該死,他竟然能召喚真龍?”

“跑,快跑!”

一片混亂之中,有人已經提前感到不妙,立刻跑路。

但大部分人,一是搞不清楚狀況,二是捨不得近在咫尺的秀心人頭。

不過很快,他們就別無他想了。

“轟隆隆!!!!”

龐大的白龍之軀呼嘯而過,雲霧海潮傾軋而下,將面前所有的阻礙都夷為平地。

白龍盤踞在山頭上,垂下自己的頭顱,金眸看向面前的秀心。

而那些追殺者,已經成為了她身下的幾個不起眼的血點子。

秀心的光頭上滑下了一滴汗水。

這條白龍,自然便是陳曠以《協龍子經變圖》將篾繩變成的那條真龍,名為玉雪瓏。

白龍盯著秀心看了看,隨後目光就落在了那枚懸空的幽藍鱗片上,那雙凜冽的金眸竟然柔和了下來。

她伸出爪子,輕輕地用最前端最尖銳的部分碰了碰那枚鱗片。

一圈幽藍的光芒隨之擴散。

鱗片飄到她掌心,被她輕輕攏住。

龍鬚飄蕩,鼻息間籠罩著雲霧。

她開口道:“你認識我父親嗎?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秀心看見她觸碰那枚鱗片,便知道這真龍應該與陳曠關係匪淺。

但對方一開口,他還是愕然怔愣了。

父親?

秀心沉默了。

且不說讓真龍認作父親是多大的本事……這陳曠雖然是妖非人,但他應當是鮫人族的吧?

由山河化形的真龍要如何才能認錯?

這其中必定涉及到了陳曠的一些秘密。

但秀心現在沉默,其實更大的原因是,他不明白陳曠為什麼會將這鱗片信物放到自己身上,讓真龍來救自己。

陷害他的分明就是陳曠!

修竹雖然是明面上的那個,但秀心又不傻,只要隨便覆盤一下那幾天的事情,便能夠知道,一切的主謀其實是陳曠。

雖然秀心不確定陳曠的身份,但這傢伙明明和天魔是一夥的,結果到了現在,救他的竟然也是陳曠。

他搞不清楚陳曠的想法了……

秀心沉吟片刻,抬起頭,道:

“你是說陳曠?他如今在淨土之中,乃是本代第三位佛子,伱若要去找他,便去西域大漠之中,尋一座小廟,那廟中便是淨土入口。”

玉雪瓏卻搖了搖頭:

“我不去找他了,我幫他做事。”

她鬆開爪子,掌心的鱗片已經化作齏粉,在空中飄散。

玉雪瓏已經從中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雖然見不到父親讓她有些失落,但陳曠拜託她做的,也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她喜歡有趣的事情。

秀心疑惑而警惕:“什麼事?”

玉雪瓏歡快地道:“我帶你去陽國!”

秀心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玉雪瓏抓在爪子裡,一飛沖天!

秀心就是想反抗也無能為力了。

那些追殺者說的沒錯,真龍出世便是聖人位格!

眼前這條白龍,是貨真價實的道岸境!

就算是全盛時期的秀心也不是她的對手,更何況是現在他身受重傷,只能被人擺佈了。

狂風呼嘯,轉眼便是幾萬裡,秀心忍不住大聲問道:

“陳曠讓你帶我去陽國做什麼?”

玉雪瓏道:

“找梁國的小公主和她的謀士,他說,你到了就一定知道該怎麼做。”

……

陽國。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混亂之後,如今梁國割據的局面已經逐漸走向了統一。

在蘇懷嬴和武聖府的運作調查下,陽國的皇帝和神農司,被曝光出曾在妖族隱匿的時間裡,顛倒黑白,將普通凡人當成妖物斬殺,以此來穩固自身的統治。

一時間,曾受到過迫害的百姓紛紛站出來發聲,陽國皇室與神農司名聲掃地。

而原本因為神農司正道之名幫助他們的修行者,也逐漸倒戈。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原本還有些僵持的局面頓時偏向了蘇懷嬴。

如今,蘇懷嬴已經入主陽國皇宮。

因為有那六十多次輪迴的經驗,這陽國朝廷上下,誰是人,誰是鬼,她心中清清楚楚,加上張智周從旁協助,很快就清洗了一遍,站穩了腳跟。

新任武聖莫旭如今正在閉關,等他再出來,便是真正繼承了“霸道”之道的聖人了。

如此,就算被國運鎮壓的那位望姝元君再也出不來,也不會影響陽國……不,現在應該叫新梁的崛起。

無論內外,蘇懷嬴都已經勝得徹底,一場簡單的儀式過後,她又一次稱帝。

不過這一次,要比她在幻境之中的任何一次輪迴都要早太多。

“然而要對付周國,還遠遠不夠。”

蘇懷嬴說著,看向棋盤對面的張智周,伸手落下一子。

然而因為身材嬌小,短短的手指捏著棋子費勁才能夠到位置,並沒有什麼氣勢。

滿打滿算,我們的女帝陛下,今年也才……五歲。

張智周呵呵一笑:

“周國不必我們來憂心。”

蘇懷嬴皺起眉頭:

“周延維……不對,現在應該叫姬延維了,就算他當上了太子,也不可能繼位。”

“那姬承天一心求長生,根本不可能放棄帝位,他不過是在做無用功。”

張智周搖搖頭,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姬承天死了,他的存在可以保證周國不會走向極端。”

蘇懷嬴知道這個極端是什麼,她就是姬承天做絕的結果。

一個滿懷恨意、了無牽掛的復仇者。

姬延維是周國皇室正統,但同時,又是陳曠的朋友,一個正直善良的俠客。

真到了那一天,他會以身為鎖,鎖住周國殘黨的仇恨。

這才是姬延維存在的意義。

在離開梁國的前夕,姬延維在陳府留下的便是這樣的資訊,交給了張智周在梁國的眼線。

換而言之,他已經放棄了爭奪帝位。

這轉變,似乎就發生在他聽從姬承天的話,以陳府上下威脅陳曠之後。

蘇懷嬴其實不太能理解。

按道理,這應該代表著姬延維放棄了從前的朋友,選擇了走向那至高的位置。

但偏偏在那一天之後,姬延維反而選擇了放棄。

“不明白?”

張智周笑了笑,道:

“身在權欲滔天的皇家,姬延維當然不可能獨善其身,耳濡目染,也長不出一個完全的俠客。”

“他是有野心的,但是他又無法斬斷自己的良善,因此他決定給自己一個機會,衡量自己的內心。”

蘇懷嬴眯起眼睛:

“上次陳府的事情……他是想試探自己。”

張智周點了點頭:

“現在,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

蘇懷嬴沉默不語。

她有些佩服姬延維了。

人心是最經不起試探的東西,她在那無數次輪迴裡面體會了很多回,見過許多人在利益面前不堪一擊的樣子。

但姬延維卻敢試探自己,並且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道路。

這是蘇懷嬴也不敢做的事情。

小公主忽然又想起了在天牢裡的那段日子,她問道:

“還是沒有陳曠的訊息嗎?”

張智周道:“淨土封閉……也就前幾天突然出了一個叛徒,並沒有太多的訊息流出,不過聽說他當上佛子了,過得應該不錯。”

蘇懷嬴哼了一聲:

“他一當上佛子,馬上就有個原來的成了叛徒,我看多半和他脫不了干係……”

這一番指摘看似是無理取鬧,但在場兩人都知道陳曠是個什麼貨色。

如果有一天他說自己要安分守己,那太陽才要打西邊出來了。

“不無道理。”

張智周思忖著落下一子,隨後卻忽然神情一動,面色凝重了起來:

“密報,陽國西南方,有真龍出世!在大漠中徘徊了一天之後不知所蹤!”

蘇懷嬴瞳孔一縮,一下子站了起來:

“真龍……”

得真龍者,不亞於得一國國運!

國運是人之氣運的總和,而真龍,是山河精氣的形蛻。

真龍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任何國家的掌權者,都不可能放過這個訊息。

張智周的目光忽然變得驚疑不定起來,蘇懷嬴很少看見自己的謀士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咋舌道:

“真龍……朝著皇宮來了?”

這下連蘇懷嬴都忍不住“啊”了一聲。

這可是她那幾百年輪迴當中都沒有發生過的巨大變數!

雖然現在已經和幻境之中完全不同,但基本還都在蘇懷嬴的掌控之中,唯獨這一條真龍,完全脫離了預計。

他們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眼前已經多了一個身穿黑色勁裝的黝黑少年。

這少年自然便是莫旭,他身形高大挺拔,氣質凜冽冰冷,一張黝黑的面孔比同齡人更加成熟,頗有威嚴,與過往相比完全是天翻地覆。

此刻他破關而出,就代表著他已經憑藉著身上殘留的“道域”,完全繼承了牧肇的“道”。

他已經是新的武聖了!

莫旭今年才不到及冠,便直入道岸境,這般天才,已經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

無論是陳曠還是沈星燭都難以企及。

但他所經歷的,也是真正的徹骨之痛,堪比浴火重生。

直到牧肇死後,莫旭才知道,原來牧肇在太山武聖閣上立的那尊雕像,竟然是“香火成聖秘法”的一部分,也是牧肇成為武聖的關鍵。

從始至終,牧肇根本就不是靠自己的修為成聖的。

他靠的是那萬人敬仰的目光!

也難怪他沽名釣譽,臨了竟然被陳曠一句話破了道心。

但這“香火成聖秘法”最終,卻也做了莫旭的嫁衣,讓他在短時間內提升修為的妙法。

然而,倘若沒有陳曠帶著他參與那一場驚天騙局,騙盡天下武者,將他由假變真,他恐怕便要守著自己經脈盡廢的身體死在那青樓之中。

永遠當那見不得人的青樓小廝。

莫旭由衷地感激著陳曠,哪怕現在他已經成為了新的武聖,但只要陳曠在他面前,他依然還是那個憨厚的少年。

他曾說,如果有機會,他會盡力報答陳曠。

這個承諾,將永遠有效。

蘇懷嬴和張智周見莫旭帶著一身淵渟嶽峙的氣息出關,立刻對視一眼,有些驚喜。

莫旭緊盯著遠方,很快便有一條白龍攜風帶雨,呼嘯而來。

他皺了皺眉:

“似乎……沒有敵意,還有一絲佛門的氣息……是玄玄境。”

蘇懷嬴一愣:“佛門?難道是淨土?但近來玄玄境的淨土和尚只有一個——”

便是那淨土叛徒,秀心!

那白龍很快落地,攤開爪子,掌心正是臉色慘白的秀心。

他搖晃著站起來,見到面前的小女孩,想到了陳曠自相矛盾的前後表現。

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道:

“淨土三大禪師已經被天魔附身,必須儘快通知前線各大門派!”

“……是陳曠讓我來的。”

他補充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