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的人,雞蛋絕不會都放在一個籃子裡。

老爺子對於監視天下的耳目,也絕不會只有一種手段。

儘管他現在不理朝政國事,每日都在深宮中逗弄著重孫。可對於天下大事,他依舊瞭然於胸。

這輩子,他誰都不信,也不能信。

他這輩子最兇險的,不是數不清多少次從死人堆裡爬出來。而是來自後背,來自他後背的暗箭。當年初露崢嶸的時候,多少人嫉妒的要整死他!

等他有了自己做主成為軍頭之後,麾下各路人馬也暗懷鬼胎,面服心不服,想著篡位奪權。

他一輩子,見過了太多人間的陰暗。最終得到一個答案,唯以暗才能治暗。而那些嘴裡說的冠冕堂皇,一身正氣的君子們,官員們,貴族們。他們反對陰暗,無非是害怕別人的陰暗,揭發出他們的陰暗。

有的人,站在光明下,身體裡藏著陰暗。

有的人,站在陰暗中,渾身都被包裹住,冷眼旁觀。

只是老爺子從沒想過,有一天,他的陰暗,會用在自己所生的這些兒子們身上。

“哎!”那青色瞳孔的人退下之後,老爺子肚子一人,斜靠在椅子上長嘆,“不是咱心狠,畢竟不是財主家分家當。你多兩畝地,他多幾貫錢那麼簡單!”

“咱不能讓後世子孫也學你們,各個都爭,到最後各個都得死!咱管你們,也是怕你們死!”

說著,大手狠狠的揉揉眼睛。

不知何時,那隻肥貓又回到他的腳下。他起身的一刻,肥貓慵懶的在他腳面上蹭了蹭,然後跟在他的身邊。

此時的陽光漸漸偏離,老爺子站在門口,恰好被屋簷的陰影籠罩。

人被陽光籠罩時,看到的只是眼前的陰暗。而在被陰暗籠罩時,看到的是整片陽光。

他揹著手,沿著屋簷,朝西走。那隻肥貓,靈巧的跟在他身後。

走出寢宮,過了二道門,在即將進入御花園時,腳步微微停止。他望著御花園中,靠著湖水的樂志齋,靜靜出神。

“咱大孫,幹啥呢?”

樸不成從後上來,“殿下剛才召見了何廣義,現在又召見幾位大學士,還有六部的閣臣。說的應該是今年河南農耕的事,讓戶部的人統計好今年中原的人口,還有糧產!”

老爺子點點頭,微微一笑,“他倒是沉得住氣,挺好!”說著,揹著手,從御花園的連廊中繞行,“做大事,就要是沉得住氣,泰山崩於前而不改。不能跟著別人的步子走,更不能讓別人影響自己的心情!”

樸不成笑笑,沒有說話。

連廊經過湖邊,裡面清澈的湖水中,錦鯉悠哉的遊蕩。

“那人處理了?”老爺子又問道。

“他自己知道分寸,所以奴婢讓他體面的走了!”樸不成回道。

老爺子腳步不停,“宮裡的老人太多了,人一老就喜歡多嘴多舌。你知道,咱最煩這些心裡藏不住事的人,更厭惡那些,知道點事兒,就要說出來的人。”

樸不成微微躬身,“奴婢知道了,這就去辦!”

“嗯!”老爺子應了一聲,依舊朝前走著。

等出了御花園,穿過貞順門。門外一頂青色的軟轎,似乎已經等待多時。

樸不成撩開簾子,老爺子彎腰進去。那隻跟著他的肥貓也想進去,卻被他一腳踢了出來,有些疑惑的斷在牆根,喵兩聲之後,低頭舔起自己的毛髮。

“走!”樸不成吩咐一句,然後扶著轎槓,跟著轎子慢慢上前。

“你也歲數大了!”老爺子在轎子中說道,“讓他們再抬一頂來,你坐轎子跟著!”

“主子面前哪有奴婢坐轎的份兒!”樸不成在外笑道。

老爺子在裡面哼了一聲,“咱是怕累死你狗日的,沒人使喚!”

轎子出宮,又換成了馬車。馬車徑直出了城門,朝應天府東邊而去。

等到天邊,陽光漸淡,雲層漸多,不再燥熱有些清風的時候,馬車在東陵,碩大的牌樓前停住。

東陵在馬皇后的孝陵東邊,若是按人間的禮儀,父母在西則長子在東。東陵,朱標的陵墓。

老爺子從馬車中下來,看都沒看跪在路邊的守陵太監和護軍指揮使。依舊揹著手,慢慢朝前走。

走過那些高大的石像生,走過神道,走過金水橋,走過門樓。

太陽偏西,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長。

慢慢的,他在正殿前面停住,看看左右的配殿,似乎有些不滿,開口道,“還是寒酸了些!”然後,忽然又笑了起來。

“寒酸就寒酸吧,他死的時候是太子,就按照太子的禮制。等日後他的兒子當了皇帝,他是皇帝的老子,那他的兒子,自會替他老子操心!”

說著,繼續朝前走,“老子活著,就要操心兒子。老子死了,兒子操心!他孃的,這不公平啊!”

就這麼絮叨著,老爺子走到正殿中,在牌位前看了看。然後,坐在一把椅子上,愜意的翹起腿,一隻手不住的拍打扶手。

“按理說啊,沒有老子來看兒子的道理,都是兒子要祭奠老子。可是咱老了,心裡有些話,除了你之外,不知和誰說!”

“跟你娘也不能說,她那人你知道,忒心軟,咱說什麼都哭哭啼啼的。這個也放不下,那個也捨不得,女人嘛,你是知道的!”

“所以思來想去,就只能找你。誰讓你是老大呢,長兄如父,你是嫡長子呀!”

絮絮叨叨大半天,老爺子臉上的笑容,變得抑鬱起來。

“老大,你跟咱說實話。以前,你有沒有想過,哪天咱不在了,你收拾你那些弟弟?”

說完,老爺子直直的看著牌位。

“你該是有這個心思,不過你這人心眼多。可能不會那麼直接了當的下手,會慢慢磨。”

“嗨,其實呀。咱多少也知道你心裡咋想的,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酣睡,若他們都順你的意,您願意給些仨瓜倆棗。若他們不願意,你也有的是手段!”

“可是你的兒子,咱的孫子,和你想的可不一樣!”

“他要的是乾綱獨斷,權柄歸一。從根子上,他就不贊成咱的分封!”說著,老爺子又笑起來,“也不怪他,誰知道你那些弟弟們,那麼不爭氣,鬧得不成樣子!”

“他們這一代人都開始這樣,兒孫也好不到哪兒去!再過數十年,大明的藩王們,不再是馬上的親王,到會是大明的蛀蟲!”

說著,老爺子的笑容再次收斂,“老大,你跟咱說。咱是不是,老了之後,有些太縱容他們了!”

“你說,咱要不要,殺那麼一兩個?”

“到底是自己兒子,咱不忍。咱也不能開這個頭兒,不然以後朱家人,自己人殺自己人的時候,就有了先例可依!就好比那李家,哎呦我的乖乖,父子兄弟,殺了幾輩子!”

說到此處,老爺子又嘆氣,“可是咱太心軟,是把難題給了你兒子。咱太心軟,會成為你那些弟弟們的依仗!”

“哎!咱前幾日還想,要不,乾脆禪讓算了。”

“當皇帝,咱也累了。孩子已經成才,早晚都是他的,讓他折騰去吧!”

“老大,你說,咱該禪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