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國公府,後宅。

李景隆妻子鄧氏讓丫鬟婆子悄悄下去,自己舉著盞燈,輕輕的進屋。

床榻上,李景隆臉朝下趴在褥子上,發出輕微的鼾聲。

他脊背上,包裹傷口的繃帶中,滲出陣陣刺鼻的藥味。

鄧氏把燈火放在床頭,小心的坐下。

看著丈夫身上的傷痕,有心去碰觸,卻不敢伸手,眼圈漸漸的紅了。

這是她的丈夫,是她的男人,是她的爺們!

早年間她還是姑娘沒出閣之前,就私下和李景隆見過許多面。

勳貴之家的子弟之中,李景隆一表人才,長的亮堂才學又好,還深得皇上和太子爺的喜歡,而且身上還沒有一般勳貴軍功之家子弟,從父輩那裡遺傳下來的暴戾之氣。

更難得的是,說話好聽,幽默風趣。

當時聽聞,李家跟她家提親,她歡喜極了。

等到嫁過來兩人過日子,她漸漸的發現自己的爺們,藏在內心之中的雄心壯志。

但也發現,其實自己的丈夫,在溫室中長大,有些好高騖遠心智不堅。

可能他當文官的話,會如魚得水。

但他想當武將功臣,追隨先祖的腳步,還缺少些先祖那種捨我其誰的氣概。

可男人呀,一輩子總是要想著法的證明自己。

這些年李景隆都泡在軍中,先是大同奇襲,這次又是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

鄧氏從來都不希望丈夫如何如何,什麼軍功世襲的爵位在她眼中,都不如闔家康健。

什麼東西,都不如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過日子。

哪怕,哪怕她的爺們花花些,喜歡沾花惹草的,也好過這麼讓人提心吊膽的。

她根本不敢想,若是這個家沒了這個爺們,會如何。

若是人都沒了,就算王爵有什麼用!

“爺!”鄧氏含著眼淚喚了一聲,輕輕撫摸李景隆的額頭。

“嗯!”李景隆發出微弱的回應。

“爺,要不要梳洗一番,換上綢緞小衣再睡?”鄧氏輕聲問道,“我讓人給你打熱水來哎”

話都沒說完,一隻大手直接摟住她的腰肢。

她的記憶之中,那條手臂從未如此的粗壯,強壯有力。

(嘿嘿!)

嚶嚀一聲,不及多說。

李景隆已緊緊的抱住了妻子,低下頭。

“爺!”鄧氏閉著眼睛,咬著嘴唇。

他臉上的胡茬,紮在她的臉頰上,火辣辣熱辣辣麻麻的。

“呼!呼!”李景隆嘴裡喘著粗氣。

忽然,那盞燈熄滅。

帷幔猛烈的搖晃起來,外間的丫鬟羞紅了臉。

哐當!哐當!

咚咚咚,咚咚咚!

~~~

男人在經歷過生死之後,最需要的只有兩樣東西,烈酒和溫柔。

烈酒讓人麻木。

柔情如水一般包容。

鄧氏蹙眉,摳著丈夫的脊背。

但,突然,停了。

“爺?”鄧氏喚了一聲,輕拍丈夫的肩膀。

“別動!”李景隆嘴裡呼著熱氣。

熱氣就在鄧氏的耳垂上縈繞,癢啊癢!

隨即,她感覺到溫熱,似乎有液體落在她脖頸上。

那是,李景隆的淚水。

“爺?”鄧氏大驚,“您”

記憶中,她的爺們可是死鴨子嘴犟的,別說落淚,就連一絲的軟弱都不曾在她面前出現過。

鄧氏不住的拍打李景隆的肩膀,“爺爺,您哭什麼,不過是快了些,沒事的!”

“可憐”李景隆哽咽著,“可憐我那些兄弟,他們很多,都沒碰過女人!”

說著,李景隆的哭聲似乎有些壓抑不住,“皇太孫讓我組建大明火槍禁衛軍,這兩萬多人,都是我一個個選出來的,都是我挑出來的!”

確實,這些人都是他李景隆一手調來的。

組建禁衛軍,是他李景隆證明自己的機會,更是他走向真正武將機會。

他要帶著這些人建功立業,帶著這些人超越父祖的功績。

可是現在

“我建功立業,可他們都死了!”李景隆落淚,“都死在我的面前,他們臨死的樣子,就好似刻在我腦瓜子裡似的,根本抹不去!”

“爺!”鄧氏輕聲安慰,“這不怪你,都是命!”

“怪我,怪我!”李景隆開口道,“若不是我,他們應該還活得好好的,他們還是大活人!嗚嗚!”

鄧氏無言,只能貼緊了李景隆,輕輕拍打。

“要不,咱們別想著當勳貴功臣了!”許久之後,鄧氏輕聲說道,“這個家,什麼都不缺,用不著您拿命去拼!”

“咱們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城裡住累了,咱們就去鄉下莊子上,誰也管不著您,您也不用奉承誰,怕誰說什麼不好聽的,不在乎那些虛名面子!”

說著,鄧氏笑了起來,“若是您覺得屋裡子不夠熱鬧,那就選幾個顏色好的女子,給您收房!不過啊,醜化說前頭,狐媚子窯姐兒是不成的!”

“位極人臣未必是福,閒雲野鶴才是真自在”

說著,鄧氏的話停住。

“呼嚕!呼嚕!”

李景隆已經發出沉重的鼾聲,昏昏睡去。

“哎!”鄧氏嘆息,推開李景隆給他蓋上被子,又點點他的鼻子,“你們男人呀,哭了就忘,一點都沒記性,哼!心裡就想著爭強好勝,功名利祿!”

說著,忽然大笑起來,“急著上去,下來的卻快!”

~~~

清晨,陽光佈滿庭院。

曹國公李府的偏院之中,李老歪一家人已經起身。

雖說是偏院,但也是正兒八經兩進的院子,嚴格說來比一些尋常的京官住得還要好。

李老歪父子雖說是李家的家丁私兵,但在自己的宅子裡也有他們家自己的僕婦伺候著。

封建的等級,就是這麼一層一層。

“兒子呢?”李老歪盤腿坐炕桌邊,嘴裡吃著包子,斜眼對婆娘問道。

“早起來了,說要出去!”婆娘端上豆腐腦,放當家的面前,“他爹,我咋覺得咱兒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生死之間走一遭,是爺們了!”李老歪嗦下筷子,端著豆腐腦吸溜,“以後也能頂天立地了!”

“多懸呀!”婆娘沒好氣的白了李老歪一眼,“你還有臉說,兒子差點跟你死在遼東。

你死了也就罷了,兒子才多大。

明知他是老實孩子,非要帶他從軍!”

李老歪一怔,隨後怒道,“敗家娘們,你敢說老子?”罵著,包子直接扔在了豆腐腦裡,大罵道,“不投軍幹啥?從我爹開始就跟著老太爺,我跟著老爺,到如今的家主!”

“老李家兩代人腦袋別褲腰帶上廝殺,才有今日的好日子!不拿刀槍,以後他吃啥,喝啥,拿啥支撐門戶?你頭髮長見識短的玩意兒,吃飯的時候來堵老子的心,抽你信不信!”

婆娘被罵得不敢大聲說話,只能低頭抹淚。

“不打仗也能過日子啊,家裡頭在鄉下有地,不行我就和兒子去種地,還能餓死?總比提心吊膽強,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啊!”

“種地?土裡刨食一年都吃不到一次肉,這輩人餓不著,下輩人呢?”

就這時,李小歪從外頭進來,“大早上吵”

“兒,坐!”婆娘讓開地方,“娘給你端熱乎飯去!”

“謝”

“跟娘還謝啥,外道!”

李老歪看看兒子,斜眼道,“你穿這麼齊整,要幹啥去?”

“去溜溜”

“別不著調啊!”李老歪訓斥道,“你十五歲的時候,老子豁出去臉在家主那給你討了個總旗的身份,這一仗下來,家主照顧咱們這些老部下,給你分了六顆韃子腦袋的軍功。

“按道理說,這是野戰的功勳,又是韃子的,運作好了能得個千戶,最差也是個百戶!”

“你小子要好好幹,你爹老了殺不動了,以後這個家就靠你!”

“先百戶,再千戶,遊擊,參將這麼一路坐上去,老李家光宗耀祖,明白嗎?”

軍中山頭主意的根源就在於此,主將必須會提拔自己的親信,培養成職業的將領。

淮西勳貴們都這麼幹,隨便在軍中一劃拉,門生故舊一大片。

雖說沒有什麼高階將領,可中下層的將校卻是一大堆。

“咱們隸屬與啥大明禁衛軍,聽聽這名多氣派。

皇太孫的親軍,就等於天子親軍,以後前程不可限量。

我和你爺爺,一輩子殺人沒殺出名堂。

到你這輩子,你有出息能在軍中站住腳。

咱家就能自立門戶了,到時候老子也能讓人叫一聲名聲言順的老太爺!”

聽了父親的話,李小歪低下頭,“我不”說著,看看自己父親,“不想當兵了!”

“啥?”李老歪一愣,然後大叫,“小兔崽子你說啥?”

“我不當兵了”李小歪看著他爹,“我要娶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