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像曹震一樣嚎啕大哭,咒天罵地。

而是就那麼跪著,眼神中一片赤誠。

悲傷在他的瞳孔中溢位,整張臉控制不住的顫抖。

“哎!”朱允熥看著他,嘆口氣,“你上前來!”

李景隆從地上爬起,顯得很是吃力。魁梧的漢子,第一次竟然沒站起來。第二次咬著牙起來,瑟瑟發抖的腿顯得很是踉蹌,好似隨時都能摔倒。

與其說是走,倒不如說是磨。一步步,靴子摩擦地面的聲音是那麼刺耳。

“扶一把!”朱允熥皺眉道。

兩個錦衣衛上前,一左一右架著李景隆到了肩輿側面。

朱允熥再次打量,李景隆的靴子馬褲幾乎都磨爛了,兩條腿兩個胳膊不住的抖。他的手上,全是水泡。

“皇上!”李景隆忍著眼淚,“讓臣去吧!”

“你這樣怎麼去?先回去歇著,梳洗一番!”朱允熥拍拍他的肩膀,“朕知道你有心,老爺子也知道!”

“不!”李景隆咧嘴,哇的哭出聲,“臣遠遠看著就行,就遠遠看著!”

“好好!”他一哭,惹得朱允熥鼻子也酸,“那你跟著吧!”

說著,朱允熥下了肩輿走到早就準備好的戰馬邊翻身上馬。

在馬背上回望,李景隆無力的踩著他親兵的背,在另兩個侍衛的推搡下,趴在了馬背上。

“你坐馬車!”朱允熥說了一句,“王八恥,給他找些乾淨衣服,找點藥敷上,再給他洗洗臉!”

說完,朱允熥又是長嘆,輕輕的揮舞馬鞭。

但戰馬剛前行幾步,遠處又傳來聲音,“侯爺,這不行啊!您不能闖,萬歲爺在前邊!”

“滾!”

緊接著咣噹一聲,朱允熥清晰的看見,午門外頭一個侍衛被人結結實實的踹了一個跟頭。

然後,他就見到郭英,遙遙對著他跪了下來。

上半身直挺挺的,用一種倔強的目光看著他,眼神中滿是乞求。

“行了!”朱允熥擺擺手,“跟朕來吧!”

郭英馬上爬起來,利索的跳上戰馬,絲毫不像古稀之年的老人。

再隨後,郭英縱馬來到朱允熥身後,“老臣跟著皇上!”

朱允熥掃了他幾眼,點點頭,又回頭看看正在上馬車的李景隆。

“他們這代人到底是蜜罐里長大的,不像臣等幾十年都在馬背上!”郭英低聲道,“再說,他是從山東回來的,道兒比臣遠得多!”

朱允熥皺皺眉,“他在哪遇著你的?”

“淮安!”

“哦!”朱允熥點點頭。

但隨即又皺眉,“濟南離著魯王不遠吧?路上沒碰到?”

“曹國公讓臣在淮安驛站留了快馬,說齊王和魯王應該都在後面!”郭英又道。

“嗯!”朱允熥意味深長的點點頭。

接著又撇嘴,“山東都回來了,你在淮西督辦軍務也回來了,兗州開平的兩位王叔也在路上。怎麼最近的幾個人,比你們還慢?”

而後,雙腿一夾馬腹,“駕!”

郭英緊隨其後,但縱馬之時看似不經意的回望一眼。

“大哥走了之後,我就回老家吧!”郭英心中暗道,“小皇上長大了,日後不好伺候呀!”

~~

山坡下一條小河靜靜的流淌,波光粼粼。

四個太監抬著竹椅,老爺子閉著眼睛身子微微搖晃。

六斤小福兒手牽著手,一個扛著魚竿,一個手裡拎著裝蚯蚓的罐兒。

風,還是很輕。

這是上午,陽光也還是很柔。

風吹過陽光照射之下,清澈的水中,手指長的小魚兒正在愜意的遊動。

“就這兒!”老爺子開口,“這魚多!”

竹椅落下,老爺子的身子依舊坐在上面,他的氣色看起來比昨日好些,削瘦的臉頰帶著點血色,眼神也很是明亮。

“這裡也沒有大魚啊!”六斤站在小河邊,歪著頭看。

“大魚不好吃,小魚才好,炸了都是酥的!”小福兒噘著嘴,蹬蹬跑到老爺子身邊,“爹爹,您起來跟俺一塊玩呀!”

“呵呵!”老爺子笑兩聲,擺擺手,“等會,爹歇歇!”說著,轉頭對樸不成說道,“看著點,別讓魚鉤傷了他們。”

“奴婢知道了!”說著,樸不成朝後看了一眼,低聲道,“老爺子,皇上過來了!”

老爺子在椅子上回頭,嘴裡埋怨,“都說了不讓他來,非要來!”

~~

“孫兒見過皇爺爺,您今兒怎麼樣?”朱允熥蹲在老爺子身邊,笑著道,“哎,孫兒看您今兒氣色比昨天好呀!”說著,驚喜的看看左右,“你們說是不是!”

周圍人都笑著點頭,但之後樸不成垂首。他怕抬頭,皇帝能看到他眼神中的悲痛。

老爺子之所以看著氣色好,是因為臉頰上抹了淡淡的腮紅。

“早上吃飯了?”老爺子忽然斜眼看著朱允熥。

“啊!是了!孫兒是吃了過來的!”

“吃的啥?”

“啊”朱允熥一下頓住,笑道,“還不是御膳房那幾樣”

啪!

老爺子的手,輕輕在朱允熥腦門上拍一下。

“撒謊!你就是沒吃!”老爺子不悅道,“你連衣裳都是昨天那件!”說著,又拍了一下,“早上不吃飯,難受一整天。你都多大的人了,還讓咱給你操心這個?”

“孫兒這不是想您嗎?”

“哦,想咱就不吃飯,咱要是死了你還跟去?”老爺子罵道,忽然他不經意的一撇,然後無聲的咧嘴笑笑。

郭英上前幾步,就蹲在老爺子身邊,拔起一根草吊在嘴裡,看著小河,“臣來討頓酒,皇爺您給不給?”

“你個酒蒙子!”老爺子笑罵,目光又朝後瞅瞅。

梳洗一番有些恢復元氣的李景隆,幾乎是咬碎了牙,邁步來到老爺子身邊笑道,“臣討頓飯,想您這的飯菜了,您給個恩典吧?”

“你狗日的,你家啥沒有?”老爺子罵道。

罵著,又笑了起來,“留下吃吧,一頓飯還有啥恩典不恩典的,有咱吃的就有你吃的!”說著,又罵道,“外甥是舅舅家的狗,吃完了就走,你爹當年跟你一個樣,動不動就跑咱家來吃喝,吃完了一抹嘴就溜,他孃的!”

唰的一下,李景隆把頭扭到一邊。

拳頭攥緊了,緊到指甲都扎到了肉裡,平復片刻才笑著回頭,“等您老哪天得閒了,去臣家裡坐坐,也嚐嚐臣家裡的飯菜?”說著,又趕緊低下頭,閉著眼笑道,“這些年,臣還沒孝順過您老呢!”

“嗯!”老爺子看了他半晌,“知道了!”然後,想了想,“你家男人少,太單薄了!回頭催催你家小子,多生兒子。”

“回去臣就抽他,讓他抓緊生!”李景隆笑道,“等生下來,您老給個名兒唄?”

“好!”老爺子擺擺手,“都起開點,別圍著咱,看不著咱寶貝大孫和小福兒釣魚了!”

一群人就席地而坐,挨著老爺子。

靜靜的看著河邊,兩個孩子笨拙又急不可耐的甩著魚竿。

~

“老祖,釣不上來呀!”六斤衝這邊喊道。

“得有耐性!耐性!”老爺子回道,“天下哪有手到擒來的事,你得有耐性!”

“我老祖,我不釣了,撈魚吧?”六斤扔了手裡的魚竿,“撈的多!”

“對,撈魚!”小福兒也喊道,“六斤不會釣,等天黑了肚兒餓了他都釣不著!”

“誰說我不會,我是不稀得釣!”

“行行行!”老爺子大笑,指下幾個太監,“下河,幫太子撈魚去!”

“孫兒忽然想起一件事!”朱允熥給老爺子掖下身上的毯子,“那年您大病初癒,帶著孫兒在小河裡捉黃鱔摸了田螺,咱爺爺每每的吃了一頓!”

老爺子的眼神陷入追憶,臉上笑容綻放,“嗯!”然後,嘆口氣,“真快呀,一晃的事兒,就好像在昨天!”

說著,又道,“現在咱爺倆看你兒子撈魚,將來有一天,你跟六斤看著你孫子撈魚!一代代人,一代代人呀!”

朱允熥沒說話,而是把頭靠在竹椅上,左手輕輕地拉住老爺子的右手。

然後,爺倆一塊看著小河邊上,大呼小叫的孩子們。

“父皇!父皇!”

遠處,忽然傳來呼喊。

爺倆同時回頭,安王朱楹帶著幾個小兄弟,在風中在陽光中笑著跑來。

“捉魚怎麼不叫兒臣?”最小的朱楠大笑著咧嘴,直接跑到老爺子身邊,仰著頭,“父皇,好幾天沒見著您了,兒子想您哩!”

“哪想,嘴想?”老爺子笑道。

“這想!”朱楠指指自己的心口,剛想繼續跟老爺子撒嬌,忽然身子騰空而起。

“二十二哥,放我下來!”朱楠被朱楹拎了起來,手舞足蹈的大喊,“你要幹啥?”

“走你!”朱楹笑著大喊。

噗通一聲,朱楠被扔進了小河中。

“哎呀,救命啊,我不會水呀!父皇救我,皇上皇上!”喊著,他不喊了。

有幾分不好意思的在水裡站起身,那水只到他胸口,根本淹不死他。

“胡鬧呢!”老爺子笑著嗔怪。

朱楹笑笑,看向朱允熥。

後者微微點頭之後,帶著幾個小兄弟撒歡一樣脫了衣衫,下餃子一樣噗通噗通的跳進小河裡。

六斤氣得直跺腳,“二十二叔爺,我剛讓人下了網兜”

爺倆聽聞,哈哈大笑。

就這時,鄧平悄悄走到朱允熥身旁,耳語道,“楚王湘王到了水關碼頭了!”

“啥事,鬼鬼祟祟的!”老爺子問道。

“六叔還有十二叔來了!”朱允熥也不瞞著老爺子,“馬上下船!”

聞言,老爺子眼簾低垂下來。

半晌才開口,“知道咱快死了,來見活氣兒?”

“不不不!”朱允熥忙道,“這不是這不是”

“咱的其他兒子呢?”老爺子看向朱允熥,“在路上了吧?”

朱允熥握著老爺子的手,點點頭。

“答應咱一件事!”老爺子看著朱允熥的眼睛。

“您說!”

“天大的事,等咱下葬了再說。在咱的靈前鬧,咱閉不上眼!”章節錯誤,點此報送(免註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