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爺,事的經過就是這樣。”

坡田下的涼亭中,李景隆小心翼翼的講完王三巧的案子,然後就謙恭的低下頭,默不作聲。

遠處的山坡上,老爺子和一眾朝臣們還沉浸在洪薯豐收的喜悅之中。老爺子不厭其煩的跟別人講述,他從夏天開始到現在,在地裡是如何的辛苦,對這些秧苗是如何的呵護。

順帶著一群幹了幾天活,挑了幾次大糞的勳貴們,也都露出了趾高氣昂俱有榮焉的嘴臉。

空氣中滿是洪薯的香甜,旁邊就支著一口鍋,蒸著剛收穫的洪薯。豐收了麼,總要嚐嚐豐收的喜悅。不過老爺子卻把摳門發揮到了極致,他們朱家爺仨怎麼吃都行,文武官員們卻一人只有兩個。

文官們知道此物來之不易,頗為珍惜。而那些勳貴武人們,大嘴一張兩個洪薯片刻進肚,就跟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

“那這麼說,這案子倒也沒什麼太複雜的地方,是吧?嘶嘶”

朱允熥一邊說,一邊剝著手裡的洪薯皮。

眼前的洪薯遠沒有後世的個頭大,而且瓤也沒有以前他見過的那麼軟糯,口感上也差點。

可硬是讓吃遍了山珍海味的他,吃得甜嘴抹舌的。

“呼!”朱允熥對著剛出鍋的洪薯吹口氣,然後咬了一口,呲牙咧嘴的嚥下去,“你怎麼看?”

“呃臣以為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會審即可。”說著,李景隆看看朱允熥,低聲道,“不過此案畢竟是涉及到了唐王的舅舅,還有宮裡的賢妃娘娘,臣以為還是不宜太過聲張。畢竟,這種案子傳到民間的話,老百姓的嘴裡可說不出什麼好聽的!”

“哈!”朱允熥啞然失笑,“皇親國戚欺負人都做得出來,還不許百姓罵幾聲?”說著,吃掉最後一口洪薯,喝口茶順順,若有所思的說道,“二十三叔的舅舅,朕也是見過的。早些年在文華殿讀書的時候,二十三叔有事沒事就說去他舅舅家打秋風。”

“朕記得他早先是金吾衛的僉事,後來調任鷹揚衛,是吧?”說著,又想想,“這些年,倒是沒聽人說過,他品行上有什麼過錯。”

李景隆馬上順著朱允熥的話頭,“萬歲爺說的是,早些年臣掌管皇城宿衛的時候,和李安有過同僚之誼,倒是位和氣的人!”

所謂說話聽音,李景隆在朱允熥說話時就揣摩著他的言外之意。

唐王跟皇上的關係一直很好,從小就是皇上身後的跟屁蟲。唐王又不比其他的藩王母族勢力強大,就這麼一個拿得出手的舅舅。在萬歲爺沒有明確表達出厭惡之前,他也不能說人家如何。

而且以他對萬歲爺的瞭解,皇上一般說旁人的時候,前半部分若都肯定的語氣,那後半部分馬上就要開批。

“京城裡朕和老爺子眼皮子底下,誰不是一團和氣夾著尾巴做人?”朱允熥話鋒一轉,“一軍指揮又是藩王的舅舅,駐紮在外縣誰敢惹?”

“再者說了,養不教父之過,那姦汙民女的李”

“李子龍!”李景隆趕緊補充。

“對,姦汙民女然後還反咬一口,手段輕車熟路,一看以前就做過不少次。養出這樣兒子的,當爹的也不見得是什麼好東西!”朱允熥笑笑,“哎,老李,這名字和你有點像啊!”

李景隆訕笑兩聲,算是附和。

“哎,說起來句容也在京畿範圍之內。”朱允熥繼續說道,“也算是天子腳下,可也鬧出這種仗勢欺人的人案子,別的地方這等冤屈的事,說不定還有多些呢!”

這話,讓李景隆馬上陷入沉思,心中飛快的盤算著今年以來各地發生的大案。

皇上是不會輕易發出這種感慨的,更不會無端的說這些。

“這些日子朕聽翰林院的學士們講史,忽然發現個事兒!”朱允熥開口,指下身邊的石凳,“你坐下聽!”

“遵旨!”李景隆往旁邊一坐,盯著自己的腳尖,目不斜視。

朱允熥翹著二郎腿,斜靠在欄杆上,看著遠處眉飛色舞的老爺子,笑道,“大漢朝鼎定天下之後,國泰民安之時,各地州府多出遊俠,重義輕生。”

“到了大唐盛世呢,天下也多出亡命徒!”

“前朝趙宋時,汴梁多無賴潑皮。”

“什麼遊俠也好,亡命徒無賴潑皮也罷,各個都是好勇鬥狠之輩。本都該是官府肅清的物件,可在當地都是風生水起人模狗樣的,甚至廣有家財,多有黨羽。”

“朕就納悶,既然是太平盛世河清海晏的,怎麼會有這麼多不良之人?”

李景隆默默聽著,沒有接話。

“你看,反過來歷朝歷代亡國之時,反倒是沒有這些牛鬼蛇神。就好比老爺子當年起兵,淮西勳貴大多是鄉下的泥腿子,祖上三代人都是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

“那個那個曹震他們這些綠林中人,故開平王他們打家劫舍的強人,也都基本上是生活所迫才落草為寇。”

“淮西功臣之中,沒一個是無賴潑皮出身。”

“哎,你說是不是有些奇怪?正常的邏輯不應該是這樣吧?應該掉過來是吧?”

李景隆眼珠轉轉,還是沒有說話。

但心裡卻在嘀咕,“皇上一句沒說王三巧的案子,卻句句說的都是案子。”

“不過後來朕多讀了幾遍史書,才發現其中的細微之處。”朱允熥雙手抱著膝蓋,身子微微晃動,“且說為何盛世多這些不良人呢?盛世嘛,國家軍力國力強盛,官府有威嚴。”

“當官的權大,所以滋生了養活這些不良人的土壤,狐假虎威狼狽為奸。而且呢,盛世更有規矩,不管是作奸犯科的還是老實巴交的,都有規矩管著。不過,壞人是管不住的,管的只是百姓。”

“亂世則不然,民不畏死了,誰還敢欺負?泥腿子不種地改造反殺人了,管你什麼當官的什麼地痞無賴,當頭就是一刀。什麼規矩法度,活下來就是規矩,是不是?”

李景隆拱手笑道,“臣愚鈍之人,聽萬歲爺您這麼一說,還真有些茅塞頓開了!”

“朕這也是歪理,但朕在想,這些日子一直在想。”朱允熥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靠著柱子微微晃動身體,說不不緊不慢,“盛世要講道理,別管怎樣大面都要過得去,亂世沒道理可講,所以就沒有不良人,只有不怕且死求著早死早託生的泥腿子。”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活不下去吧?也不是所有人都吃不上飯吧?”

“那為何只要有人造反,馬上就是風捲殘雲之勢呢?”

“你說,為何?”

李景隆馬上做深思索狀,“臣愚鈍,不堪其解!”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歷朝歷代亡國除了橫徵暴斂天災人禍土地兼併之外,未嘗沒有官府威信喪失,百姓深惡痛絕的原因吧?”

“咱們再用當年老爺子起兵說事,有的城池是不戰而降官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可有的地方,卻在當地地方官的帶領下,寧可戰至一兵一卒,也絕不言降。”

“其實降不降對百姓來說,無所謂對吧?換誰都是要徵糧納稅,徵丁差役。況且人都不傻,都知道拼死抵抗一旦城破之後,大軍必然要洗城示威。”

“那他們為何那麼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