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千里冰封的北平相比,南方應天府的冬,很是婉約也很是複雜。

說婉約,是因為它冷的不痛快,好似羞羞答答半遮面的女子,讓人心急。

說複雜,是因它只是冷而沒有寒更沒有凜冽。但那若有若無的風,卻始終如影隨形。

朱棣跟著鄧平,在既陌生又熟悉的紫禁城中穿行。穿過御花園就是朱允熥接見臣子處理政務的樂志齋。

一時間,站在外面,朱棣竟然有些恍惚了。

在沒放下之前,這裡的一切都讓他很是抗拒。而現在,面對這些他只有坦然。

就這時,皇帝身邊的領班太監王八恥從裡面出來,低聲笑道,“燕王千歲,皇上讓您直接進去。”

朱棣點點頭,算是應答,然後邁著大步從外進入。

他本以為這會是一次很正式的君臣問對,可眼前的景象讓他頓時有些失語。

樂志齋的一樓,靠後窗戶的位置有個小號的鐵皮爐子。皇上穿著龍袍蹲在爐子前兒,一邊看著裡面的火,一邊往裡面填著煤塊。

鐵皮爐子的煙囪伸到窗外,咕嚕咕嚕冒著黑煙。皇帝的臉頰,也不免蹭到一些烏黑的印記。

朱棣忽然惱怒起來,心中暗道,“你是皇上,你怎麼?”

他正想著,朱允熥站起身,往鐵皮爐子上放了幾塊東西笑道,“來啦?”

皇帝的口吻很是輕鬆隨意,就像是在和熟悉的人打招呼沒有半點君王的威嚴。

可朱棣卻馬上恭敬的行禮,“臣朱棣叩見皇上!”隨著話音的落下,朱棣跪在地上,未戴金冠的頭磕在了可以反射出人影的金磚上。

朱允熥依舊淡淡的笑著,直到對方的額頭碰觸地面之後,才開口道,“起來吧!”說著,把放在爐子上的東西翻了翻,嘴裡還嘶著涼氣。

空氣中有一種誘人的甜香,像是小時候圍著灶臺等飯吃的味道。

朱棣上前幾步,“皇上,您這是?”

“今日忽然想吃烤洪薯了!”朱允熥拿起一個表皮已經焦了的,不住的往手上吹著冷氣,然後齜牙咧嘴的剝皮,“你吃過烤洪薯沒有?”

空氣中的甜味越發的濃了!

“臣吃過蒸的。”朱棣鼻子動動,老爺子種了那麼多紅薯豐收了之後,除卻留作糧種的之外。以老爺子那種護犢子的性子,當然要留些給他的兒子們嚐嚐。

快馬送至各地,讓他的兒子們嚐嚐鮮,同時也沾沾他這個當爹的福氣和喜氣。

提起這個朱棣就來氣,他那邊獲賞了幾十斤,只吃了一頓,就讓世子朱高熾私下裡全給造了,他連什麼味兒都記住。

“嘶!”朱允熥甩著手,忽然把一個烤好的洪薯掰成兩半,一半送到朱棣面前。

“拿著呀!燙手呢,快!”見對方發愣,朱允熥連聲道。

後者反應過來,也趕緊接在手裡。

“呼!香!!”朱允熥捧著半塊紅薯,隨意的坐在窗臺上,“吃呀!”

“臣謝皇上!”朱棣張口,只覺得一種從沒有過的香甜軟糯充斥口腔。

這感覺

這感覺不是沒有過,就像是兒時他們兄弟幾個,蹲在灶臺邊,等著吃娘做好的芋頭。

忽然間,朱棣也不知怎麼了,就感覺鼻子有些酸。

“這麼多年回京,都沒想著去孃的陵上看看。”

朱允熥依舊毫無帝王形象的坐在窗臺上,一隻腳不住的晃悠,手裡半塊洪薯三口就不見了,隨意的在龍袍上擦擦手。

“燕王軍務繁忙?”

聞言,朱棣知道這是正式的君臣問對開始,皇上問燕王軍務,其實問的是北平和遼東的軍務。

“託皇上的福,這兩年韃子不敢來犯”

“燕王何時也學會這套了。”朱允熥笑道,“邊關安穩是大將帶兵有方,將士們悍不畏死血戰得來,和朕這個神宮中的皇帝有什麼相干?”

說著,更是沒形象的把手揣進袖子中,笑道,“古往今來都有個惡習,那就是什麼事做的好都是皇上的功勞,全天下的功績都是皇上的功績。壞事呢,都是那些奸臣們做的,扯淡!”

說到此處,朱允熥看向朱棣,帶著幾分鄭重,“大明是朕的大明,也是你的大明,還是你麾下將士,治下百姓的大明。燕王在朕心中,一項是快人快語,日後這種什麼託朕福的話,就不必說了!”

“臣遵旨!”朱棣本就不想如此回話,太他媽累。

是家中夫人多次告誡,如今不同往日,要多多恭順恭敬,要有臣子的樣子。

不過,剛才皇上這句,天下也是你的大明,這話說得真好,心中真暖。

“既然邊關安穩,怎麼這兩年朕看北平和遼東都司兩處。哦,還有大寧那邊的軍費花銷,不但沒少反而多了呢?”朱允熥繼續問道,“秋天的時候,還要朕許兵部撥棉布三十萬匹,用在什麼地方?”

“回皇上,是各衛築城儲存糧草等的用度!”朱棣一五一十的說道,“韃子雖然現在安穩,可不代表一直安穩,咱們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的修築城池哨所烽火臺”

說著,他自己都說不下去了,“其實臣覺得,這法子實在有些沒什麼大用。”

這種步步蠶食的策略,是當初老爺子定下的。總想著把衛所往邊境深處修,這樣以來不但能在敵人來時預警,而且大軍出賽的時候,就有了一個個既可以當做堡壘,又可以當做物資中轉的中轉站。

“有些勞民傷財是吧?”朱允熥笑道。

這個觀點,他們叔侄二人到時有些不謀而合。

朱棣開口笑道,“韃子要來都是突襲而來,要麼不給各城預警的機會,要麼預警之後咱們大軍雲集的時候,韃子早就跑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些年韃子也摸清了咱們的套路,打仗時候不那麼死性了!”

朱允熥換個姿勢,抱著膀子靠在窗戶上,

“依你之見呢?”

朱棣沉思片刻,“打仗就是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我大明北地多的是燕趙馬上男兒,驍勇絕倫。”

“臣以為與其花費重金築城,不如訓練精銳騎兵,輪番上塞。打出去,才能拒敵人於國門之外。”

“且我軍若是騎兵出塞,韃子根本摸不清我們從何處發兵。遼東大寧山西等地,都是騎兵朝發夕至,遠比集合步兵要更迅速且難以捉摸。”

朱允熥沒說話,聽著朱棣的款款而談。

他用軍費開頭作為引子,其實他們叔侄二人都知道,朱允熥說的根本不是軍費的事兒,而是北方對胡人的戰略壓迫。

大明帝國在北方漫長的邊境線上,有著太多的兵馬。赫赫兵鋒之後,是日益臃腫拖沓乃至養著太多閒人,浪費太多資源。

長此以往,若成慣例日後更不好管理。

就好比後世的大明九邊之中,能打仗的沒多少,可要起錢來一個比一個兇。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就是說北方不用留有那麼多無用之兵,貴在精而不在多。以出擊為主,防禦為輔。”朱允熥總結道。

“是!”說著,朱棣忽然感覺哪兒不對,心中思量道,“我的意思也沒說不要那麼多兵啊?”

就聽朱允熥繼續說道,“燕王的意思朕懂了,兵不是多多益善。前方以戰軍為主,後方二線該是輔軍。就以你燕藩為例,北平都司若是擋不住韃子,身後的ZY都司周王那邊的衛所步兵更擋不住,是不是?”

忽然,朱棣心中驚醒起來,“老五要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