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小人會說,小人就是再會說,也說不來盛世呀!”

李景隆在馬上俯身,低著頭說道,“這都是當今萬歲爺的德政!”

“不過是做了些正事而已,算不得德政!”朱允熥笑著擺手。

“您此言差矣!”李景隆正色道,“歷朝歷代,這麼有正事的皇上有幾個?都說秦皇漢武,可秦皇忙著修長城,漢武晚年罪輪臺”

說著,李景隆接著笑道,“那兩位治下的百姓,可有我大明這般富足?”

說到此處,他指著路邊的稻田,繼續說道,“誠如我大明太祖高皇帝所說,帝王所謂豐功偉績哪有讓百姓吃飽穿暖來的實惠?”

“輕徭役薄賦稅,發展工貿,短短几年我大明氣象更為盛大。與此同時,當今萬歲屢次為我中華開疆拓土”

“哈哈哈!”朱允熥咧嘴大笑,“行了行了,越說越離譜了!好像事都是皇帝一個人做的似的!”

說著,憋著笑容,故意嘆口氣,“還差得遠呢!百姓的好日子,其實跟皇帝沒半毛錢關係!咱們這個國家呀,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只要給不兵荒馬亂的,只要給百姓一個立足之地,不管以前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他們都能緩過來!”

說著,他也看向地裡忙碌的農人們,“他們,才是締造盛世之人。而皇帝,不過是坐享其成罷了!”

這並不是他違心之言,而是深有體會之說。

任何時代,最卑微的是百姓,但同時最偉大的也是百姓。因為他們從來都是付出和收穫,永遠不成正比,卻永遠不知疲倦且最容易滿足的人。

“您此言又差矣”

李景隆又笑著說了一聲,目光環轉。

忽然落在就在他們前邊不遠處,因為畏懼著一隊來路不明卻又看著很是富貴惹不起的人馬,而閃開路,站在路邊的一個農人少年的身上。

“那小哥兒,你去哪?”李景隆在馬上笑問。

那農人少年身上穿著帶補丁的衣裳,腳下一雙草鞋,臉雖稚嫩但也飽經風霜。

聽高頭大馬上的李景隆問話,少年下意識的抱緊手中的籃子,低聲道,“回家呀!”

“你幹什麼去了?”

“剛給我爹送飯!”

“送的什麼飯?”

李景隆這麼一開口,鄧平會意的讓馬車的速度慢下來。

少年低頭看看手中的籃子,“米飯呀!”

“哈哈!”車轅上的朱允熥一笑。

“我知道是米飯,還有什麼菜?”李景隆又追問。

“鹹菜呀”那少年說著,見這群人不像是要搶他飯的人,張口道,“還有豬油炒的青菜!”

說著,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壯著膽子說道,“各位大哥,可是要打尖住店嗎?”說著,又忙道,“鄉下地方不比鎮上,前後幾十裡都沒個落腳的地方。你們要是累了,不如去我家?”

“我娘做得一手好茶飯,家裡菜園子全是新鮮菜,還有肥雞!若是要吃魚,我跟弟弟去河裡給諸位現撈!”

朱允熥好奇道,“我們這麼多人,你家住得下?你就不怕我們是壞人!”

“住得下,我家裡剛蓋了新房呢!”那少年大聲道,“看諸位大哥就是富貴人,哪裡是壞人?”

李景隆適時的對朱允熥笑道,“您看,到底是太平年景,老百姓不但種地有結餘,隔三差五的招待過路的行商,還能掙點!”

胡觀在旁想想,湊過來低聲道,“東家,還是小心點。小人聽說有的地方,專門給過路的客商下藥”

朱允熥點點頭不置可否,又對那少年問道,“你家的新房多大?”

“六間!”那少年大聲道,“整整六間,是去年我爹跟叔叔還有堂叔們一塊蓋起來的!”說著,他忽然靦腆起來,“有好幾間都沒住過,爹說,是留著給我和弟弟娶媳婦用的!”

“喲,既是新房,我們怎好去住?”朱允熥見著少年淳樸,故意逗他。

“給錢就行了!”少年抬頭,清澈的眼神都是笑意,“各位大哥要是想去,到時候我和爹還有娘還有弟,住穀倉去,房間都給你們。別看是鄉下地方,我家可乾淨了呢!”

朱允熥抬頭看看天色,“也不早了,走了一路人困馬乏,是該找個地方歇歇。”

“東家!”

胡觀跟何廣義齊聲低呼,“還是小心為上!”

“知道了!”朱允熥淡淡的說了一聲,“你家在哪,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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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五里地之後,日頭也微微偏斜了。

本來寂靜的小村莊驟然變得嘈雜起來,剛剛從田中回家的農人們,張大了嘴,納悶的看著一群富貴人,連人帶馬的進了張家的小院。

張家當家的是個三十來歲,卻看著好似四十多,臉上滿是溝壑的漢子。

他的渾家,手足無措的躲在廚房裡,偷偷朝外張望。

“你這小子”在兒子跟他表功似的,說給家裡帶來一夥客商之後,張當家的不但不喜,反而有些發怒。

在他看來,這夥客商可不是好伺候的呀!

那麼多精壯的漢子,行囊鼓鼓囊囊的,而且一看就不是善茬子。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李景隆先下了馬,打量下倒也還算乾淨的尋常農家院子。

“叨擾了,我們東家路過貴寶地,在你這歇一晚!”

張當家的趕緊低頭哈腰,“不敢當不敢當,只是我這家裡窮,怕是沒什麼好招待的”

正說著,他眼睛陡然一亮。

只見一摞銀元,整整齊齊的擺在院子當中的磨盤上,有一個巴掌高。

“有什麼菜,要熱的,做乾淨些!還有熱水”李景隆繼續開口道,“另外,還要些草料,我們要喂牲口!”

咕嚕!

張當家的嗓子眼有些發乾,眼神落在銀元上就挪不開了。

“就怕家裡沒那麼多東西”

不等他說完,李景隆皺眉道,“磨磨唧唧,沒有買去!”說著,大手一揮,“錢不夠?”

“都”

“都是你的,就當是住店錢!”李景隆不耐煩的說道。

“好好好!”張當家的咽口唾沫,然後猛的給了旁邊兒子的一個巴掌,“趕緊讓你娘淘米煮飯殺雞去你二舅家看看有沒有豆腐,去河邊看看簍子裡有沒有魚”

“哎!”那少年答應一聲,笑著一溜煙的跑了。

他雖小可去不傻呀!那可是整整一摞銀元呢!那都是他將來的老婆本呀!

“雞蛋,記著拿雞蛋回來!”李景隆笑著喊道。

張當家的咬咬牙,喊道,“老婆子,炒一盤子雞蛋,多放油”

“生的就行!”李景隆卻道。

隨後,他又是擺擺手,自有侍衛從馬鞍上摘下帶子,從裡面拿出鹹肉燻魚等物。

“這些也讓你渾家整治了!”李景隆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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吩咐完這些之後,李景隆回頭,忽然發現朱允熥,似乎有些消沉一般,獨自坐在院子的竹椅上,帶帶的看著天邊晚霞,若有所思。

“東家,都安排妥了!”

“嗯!”朱允熥嘴裡叼著一根稻草,“還記得上次咱們出京嗎?”

李景隆先是一愣,隨後猛的想起當年被郭老四跟曹傻子一路支配的慘景。

但他也瞬間明白,皇上這是又想老爺子了。

“上次出京,百姓的日子還沒這麼好!老爺子要知道,短短一兩年的光景,百姓能富裕成這樣,定然要誇您!”李景隆笑道。

“呵!”朱允熥一笑,“不拿鞋底子抽我就不錯了!”

這時,何廣義端著一盆熱水過來,“東家,您洗腳!”

“不急!”朱允熥站起身,打兩下小院。

房子就是茅草房,牆是木頭壘的外邊用黃泥糊的,這就是個最尋常的農家院。

他看向那站在廚房門口的漢子,開口笑道,“家裡種了多少地?”

張當家的站在自家的院子裡,去感覺極其不自在,好似這不是他的家似的。

聞言,低聲笑道,“我家裡種了二十五畝田。還養了一欄豬,幾十只雞鴨。”

“那不算少了!”朱允熥算了算,“日子如何?”

“自是比以前好!”張當家的笑道,“反正夠吃了!”

“這都是託皇上洪福呀!”李景隆在旁大聲笑道。

“皇上?”張當家的一愣,“關皇上啥事,這家當都是我沒日沒夜幹出來的!”說著,蹲在門檻上,苦著臉,“皇糧秋稅,疏河修路,哪一樣也少不了呀!”

朱允熥見狀,也蹲下笑道,“咋,聽你的話,現在的皇上不好?”

“也不是不好,還是沒有洪武皇上好!”張當家的說道。

李景隆等人在旁邊,臉都抽抽了。

“咋個不好法?”朱允熥又笑問。

“這個皇上不安生!”張當家的渾濁的眼珠轉轉,“您幾位走南闖北的應該知道,聽說南邊又要打仗了。朝廷打仗,官府就要抽夫”

“抽夫給工錢呀!又不是白乾!”

“呸,朝廷給十文錢,到了老百姓手裡頂多五文!”張當家的罵道,“要麼說現在的小皇上沒有老皇上好呢!老皇上是時候,可沒那麼多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