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陡峭的山路上,那童子的歌聲由遠及近,越來越真切。

伴隨著風,吹散著霧。

迎著暖陽,直抒胸臆。

“飛流直下三千尺”

唱著,那童子的歌聲忽然頓住,朱允熥站在山巔望下去,卻見那童子腳下一個趔趄,摔在了山路之上。

而那老者,卻始終揹著手,面帶微笑的看,不曾施以援手。

“飛流直下”那童子爬起來,懊惱的摸著頭,似乎想不到下一句應是什麼。

“下一句是什麼來著?”朱允熥喃喃問道。

今日他的表現,讓鄧平始終提心吊膽,心中也甚是慌亂。

此刻聽他發問,毫不猶豫的脫口二尺,“回萬歲爺,飛流直下三泡屎,一摸兜裡沒帶紙”

剎那間,兩人都愣住了。

然後朱允熥斜眼,從牙縫中吐出一個字,“滾!”

“是!”

~~

這時,那老者帶著童子也登上了山巔。

老者氣不改色,而童子雖喘,雖面頰通紅,但眼神卻極其明亮。

這時朱允熥才發現,這一老一少竟然都是道人。

老道見到朱允熥,和善的微微頷首。

那童子剛要坐下,卻被老道猛的一個巴掌拍在後腦勺上。

童子嘟囔著嘴起來,對著山巔的御製石碑亭叩首,然後從老道背上的包裹中,掏出清水乾糧,兩人才愜意席地而坐。

“這位老道長!”朱允熥上前,開口道,“二位因何登山?”

老道回頭一笑,“登山就是登山,何來為何”

頓時,朱允熥一頓。

“以前我也這麼問過師傅呀,我也不知道為何要登山,但師傅每天都帶著我登山呢!”那童子卻笑嘻嘻的說道。

朱允熥的目光看向老道。

老道一笑,看著童子的目光充滿慈愛,“叫你登山,我讓你早早的體會,在人間行路之難!”

“路之難,不在於陡峭,不在於崎嶇,亦不在於腳下是否有路。其難者,在於恆心毅力勇敢堅韌執著”

“且行路,萬不可心懷憤恨,不能因為路不好就心生退卻挑剔之心。汝須知,這世上大多數的路都不好走。”

“人生在世,無論是趕路還是做事,最能靠得住的,終究之是你的雙腳,還有心境!”

那童子起身,肅然道謝。

邊上的朱允熥,若有所思。

“你剛才就不好!”那老道又對童子說道,“好幾次故意放慢了腳步,甚至在為師面前裝著摔跟頭了,是不是?”

“哦?”童子臉上一紅,“嘻嘻,什麼都瞞不過師傅!”

“行路如行舟,不進則退!”老道正色道,“心中那口氣遲了,再想提起來便難了。而路本就難,心氣又洩了,這路就愈發的漫漫難行!”

“而且,你是不是以為師傅會拉你一把,揹著你走一段,讓你偷偷懶?”

“傻徒兒!路,只有你自己走的才是路。人生,哪有那麼多外力可借?再者,你是男子漢,總想著讓別人幫你,就已是落了下乘!”

說著,老道嘆口氣,“雖你我都是修道之人,但修道和做人一樣,都是要勇於攀登”

“為何要攀登?”童子不解。

“因為人生在世,若不攀登便永遠不知自己幾斤幾兩!”老道笑道,“大好男人,你若不攀登若干年後驀然回首,別人已經登在了你前頭,站在了你頭上”

風,徐徐吹過。

輕撫面頰。

聽著老道對童子的教導,朱允熥若有所思。

隨即,他悄悄走過去,挨著一老一少坐下,看著老道開口道,“行路難,但路很多,為何又一定要帶著徒兒,走最難的這條上山的路呢?”

“人生如此,唯有先苦才有後甘!”老道一笑,“佛家講循序漸進,我道家卻是要論心循序乃為事,論心乃為謀”

“可是,在晚輩看來,如此陡峭崎嶇的山路,對於童子來說,還是太難了些!”朱允熥又道。

“哈哈哈!”老道爽朗的大笑,“路,就在這!它難不難,不是老道也不是老道的徒兒能做主的。”

“人力窮也,莫說我師徒二人,就是再有二十人也無法開出一條好走的新路。”

“走不出新路,就只能憑著雙腳小心前行!”說著,老道的面容變得鄭重起來,“外物無法變更,唯心可以持之以恆!”

聞言,朱允熥猛的肅然起敬。

這不就是困擾他心境問題的最好答案嗎?

偌大的帝國,幾千年的通病,不是人力可以改變扭轉。

但,帝國就在這。

人,也必須走下去。

你改變不了山,改變不了路,就只能順著這條路走。你若勇往直前,那就是前途一片大好。你若萎靡不振乃至心灰意冷,那前路就是一片灰暗。

此時,又見那老道看著朱允熥,緩緩說道,“路就在這,山也在這,萬物不變,唯人可以變。但人之變,不應隨著物變。大儒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說獨善其身!”

“此二者,唯大毅力者,不能耳!”

朱允熥起身,俯首道,“晚輩謝道長,指點迷津!”

“談不上!”那老道擺手道,“我等修道之人,就是喜歡這麼神神叨叨的,公子莫怪才好!”

說著,他低下頭,看看手中的燒餅,然後又是爽朗一笑,“可惜”

“可惜什麼?”朱允熥問道。

“可惜我們只帶了兩枚燒餅,不能請公子!”老道笑道。

朱允熥也大笑,“敢問道長在何處修道?”

“山腳下!”那童子大聲道,“回龍觀!”

“有道人幾何?”朱允熥又問。

“只有我師徒二人?”那道長說著,把燒餅吃下去,然後正色道,“這位公子,我們師徒是不接受香火的!”

朱允熥微怔,“您怎知道在下要佈施?”

老道忽然莞爾,“老道說句不好聽的話,公子你呀,長的就是一張大富大貴又”說著,他又突然壞笑,“大富大貴,又甚是冤種的臉,哈哈!”

“我冤種哈哈哈!”朱允熥大笑起來。

此時老道師徒吃了燒餅喝了水,又齊齊站起身。

老道對著朱允熥再次頷首,對童子道,“小君寶,走吧!”

“老君寶,我跟著您!”

陽光灑落,一老一少的身影在地上拉的很長。

“記著呀,下山的路是很好走。可是越是好走的路,越要慢下來,越要小心!你要知道,下山栽跟頭,可比上山還厲害呢!”老道喊道。

“徒兒知道!”那童子也喊道,“上山摔跟頭是超後的,下山摔跟頭是朝前的。若是摔了跟頭,就嘰裡咕嚕的滾下去,誰都攔不住!”

二人的聲音漸遠。

朱允熥站在原地,也忽然大喊道,“還未請教道長尊號?”

“萍水相逢何必問?”遠遠的老道的聲音傳來。

“這位公子!”豈料,那童子卻歡快的喊道,“我師傅叫君寶”

啪!

卻是那老道在徒兒的腦袋上拍了一下,“行路就是行路,誰讓你嬉笑的?好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