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宮景仁殿中,朱允熥坐在一張酸枝黃花梨書案之後。

殿內松鶴香爐青煙繞繞,朱允熥的臉在淡淡的檀香之中,讓人有些看不清。

李景隆已經到了,但是他沒有馬上接見。

這是他第一次接見大臣,而且是有目的的接見大臣,哪怕這個人是歷史上的名聲不好,他也要營造出一種氛圍。一種掌握話語權,一種有威懾力的氛圍。

就好比讀書時,忽然被校長叫。然後到了辦公室,發現校長不說話,你慌不慌。

李景隆站在殿外,手裡還捧著連兩個樸素的禮盒,心中滿是忐忑。

就在來之前,他特意塞給傳話的太監兩塊寶石套話,得來的訊息讓他心驚膽戰。

老皇爺今兒氣不順,下半晌罵人了。罵完人之後和吳王說了會話,吳王就要見您。

好像,吳王殿下這功夫的心情,也不怎麼好!

只要不涉及到軍事,李景隆一向很聰明。他思來想去,今天肯定不會是沒事叫他來說家常的。肯定是發生了什麼,讓老皇爺不高興,又和他李家有關係的事。

伴君如伴虎,小心總是沒錯的。

李景隆在殿外站了有半個時辰,身上的鐵甲壓的腰都酸了,也不敢動彈一下。

這時,一個太監在殿門口小聲道,“曹國公,吳王殿下讓您進去!”

李景隆心裡鬆了一口氣,捧著禮盒上前。

“臣,李景隆,參見吳王殿下!”進殿之後,李景隆走到朱允熥面前,躬身參見。

安靜的景仁殿裡滿是李景隆刻意加重的腳步,還有身上鐵甲甲葉發出的聲音,可是書桌之後的朱允熥似乎沒聽見一樣,嫋嫋檀香青煙之中,用一本書擋著他的臉。

李景隆是臣,吳王是皇嫡孫,而且深受老皇爺寵愛。吳王大叫讓他起來,李景隆只能保持彎腰抱拳的姿勢。

他低著頭看不清朱允熥的臉,朱允熥卻能看到他有些窘迫的樣子。彎腰抱拳看著簡單,可要是身子骨不是那麼硬實的人,保持幾分鐘也會有些發酸。

今天,朱允熥不但要敲打他,而且還要收服他。

儘管在歷史上這是一個名聲不好,沒用的人。可是作為上位者來說,沒有沒用的人,只看怎麼用,把他放在什麼位置,讓他去幹什麼。當然,朱允熥這輩子,都不會讓李景隆出兵打仗。

如果此刻在那裡行禮的是位功勳老將,朱允熥絕不會如此。他會謙遜的用晚輩禮,請人家坐下。可是李景隆不一樣,他沒有戰功,他在軍中沒有深厚的根基,他是朱家的親戚,所有的榮辱都在皇室手中。

而且,賣給那些老將人情,哪有賣給李景隆划算!

那些人有許多都是原來太子一系,自己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可是李景隆就不一樣,這廝還沒來自己這裡拜過碼頭。

良久,就在李景隆

趕緊盔甲裡似乎有螞蟻子在爬,酸癢難耐的時候,朱允熥慢慢的開口,“來了?”

“聽殿下召見,臣馬上就來了!”李景隆趕緊再次大聲說道,並且晃動下身上滿是戰爭痕跡的舊鐵甲。

還別說,要真是不知道他跟腳的,還真容易被他這種將門虎子的樣子給迷惑了。

朱允熥放下書,淡淡地開口,“給曹國公搬個墩子!”

殿內的宮人,輕手輕腳的搬著一張紫檀鏤空雕花墩,放在李景隆身後。

“臣,謝殿下!”李景隆一撩鐵甲的裙襬,嘩啦一聲坐下,真的好似一員猛將。

此時,朱允熥坐著的身體慢慢向前,雙手放在了桌子上,左手撐著下巴,食指緩緩的點選著臉頰。

明亮的宮燈之下,朱允熥那張有些稚嫩,朱家人特有的,看著憨厚卻又帶著蔫壞,稜角分明的臉是那麼清晰。

他還是個少年,嘴唇上依稀是細細的絨毛,但是那雙眼睛卻是那麼的明亮,那麼的凌厲。凌厲中又帶著些玩味,像是獵豹在看著即將到手的獵物。

李景隆的心裡猛的一抽,這小子跟他爹,可不一樣!

當年太子可是見誰都笑眯眯的,禮數上挑不出一絲毛病,彌勒佛似的人物。就算是想處置誰,算計誰,也根本不會讓人看出來。太子是那種,要麼不弄你,一弄就弄死你的人。

可是朱允熥的眼神看著,卻和老皇爺似的,屬貓的。

生氣的時候讓你看的明明白白,一旦發火讓你躲都躲不開。而且抓住了獵物還不下手,要先玩。什麼時候玩差不多了,再給最後一下。

“不知道殿下叫臣來,何事?”李景隆忍不住,穩重灌不下去,開口說道。

朱允熥修長的手指依舊在臉頰上敲著,似笑非笑,“你晚上進宮還穿鐵甲?”

“臣身上兼職五軍都督府和殿前親軍的差事,自然不敢懈怠!”李景隆正色說到,“再說,臣是大明武將,自然要穿鐵甲!”

說著,摸了摸身上鐵甲帶著鍛造紋路的魚鱗片,朗聲道,“這甲是臣的父親留下的,當年他就是穿著這副甲,跟著老皇爺南征北戰。”

“傳到了臣這裡,臣每日穿著,就不會忘了國朝開國的艱難,更不會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這是不忘初心?”朱允熥忽然笑了起來。

瞧瞧,這些話是一個真正的武人倉促之間能說出來的?這簡直就是大明版的不忘初心,居安思危呀。

朱允熥饒有興致的看著對方,心裡想道。

“我要是個小屁孩,沒準還真讓他這裝模做樣的架勢給唬弄住了,真以為他是個將才!”

“原本時空的建文帝是不是就是這麼被他迷惑了,選他去跟永樂打,結果讓人一頓暴揍,打出了原型!”

李景隆雖然沒聽過不忘初心這個詞,但是他能想明白,當下更鄭重幾分,“不敢當殿下誇獎,臣只是儘自己的本分而已。”

說到這裡,李景隆忽然抬頭,愣愣的看了朱允熥兩眼,情緒也忽然變得激動起來,“殿下,您坐在那裡,簡直跟太子爺以前一摸一樣!”

隨後,又馬上低頭,情感豐富的說道,“臣少年時頑劣不堪,若不是太子爺念在親戚的情分上,盡心提點,臣這輩就廢了,就是個紈絝子弟。”

“後來臣的父親走了,留下臣這個沒爹的孩子,太子爺更是待臣如子侄!”李景隆寬大的手掌揉下眼睛,“噓寒問暖,關愛有加,親自提拔臣。太子英年早逝,每每想到此處,臣心裡難受!”

你他孃的是個演員吧!

朱允熥心裡爆了一句粗口,差點就給他鼓掌了。

來大明這麼久,終於見到一個不要臉的了。不但不要臉,還很能舔,舔的還他孃的很有層次感,很高階。

還對你如子侄?

按照輩分是那麼回事。可是朱標走的時候不到四十,李景隆今年也三十幾了,朱標就他比大幾歲而已,你還有臉說孩子兩個字?

當著別人兒子的面懷念別人死去的老子,然後說對方對他多麼多麼好,就差直接對朱允熥說,你老子多高尚,你老子對我多好,我多懷念你老子。

按照這個時代的觀念,這些話簡直就是真情流露,李景隆這人簡直就是大大的,知道感念恩德的好人。

既能裝,又能哄,還能舔。怪不得原本時空中,讓朱棣屎都給打出來了,建文帝都沒殺他,甚至連重話都沒說過。

這種演技要是放在後世,妥妥影帝。

看著李景隆那張悲傷的臉,朱允熥真想給他一句,“你既然這麼懷念我爹,那你為啥不跟他去呢?”

好,你能演,我也能演!

朱允熥也做出悲傷的樣子,嘆口氣說道,“哎,虧你還記得,不枉我在皇爺爺面前說你好話!”

李景隆的耳朵馬上立起來,認真的聽著。

“本來,皇爺爺是要把你交給錦衣衛的,是我攔下了!”

錦衣衛?李景隆差點從墩子上站起來,怎麼好端端的要把我交給錦衣衛?

別看他是皇親國戚,可是大明開國到現在,死在錦衣衛手裡的皇親國戚,還少嗎?

到錦衣衛手裡,不死也掉層皮,那些人都是皇帝的狗!

若是以往李景隆未必會怕,他自問還比較招老皇爺喜歡。

可是前幾天,江夏侯不知為什麼被老皇爺厭了,被錦衣衛毒殺的訊息,已經開始小規模在勳貴之中流傳。江夏侯可是皇爺的同鄉,一輩子的老夥計,都那麼就死在錦衣衛的手裡。

老皇爺看著慈眉善目的,可殺人的時候,不管你是誰!

他腦中思緒萬千,朱允熥繼續說到,“我跟皇爺爺說,你畢竟是朱家的親戚,到了錦衣衛手裡不好看。所以”

李景隆抬頭,朱允熥笑了笑,“所以,改交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會審!”

“殿下!”李景隆再也坐不住了,直接站起來,“臣臣哪裡做錯了?”

“你傷了皇爺爺的心!”朱允熥淡淡的說道。

“臣冤枉!”李景隆心中慌亂,朱允熥這話說的就太大了嗎,太嚇人了。

“冤枉?”朱允熥冷笑,“督察員御史大夫上奏,曹國公李景隆,在盱眙老家,侵佔農田池塘山林二百餘頃是不是真的?”

頓時,李景隆頭上冷汗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