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月的夜風,微微有些涼。

門口的簾子,在風中輕輕搖晃。有時,宮殿中那粗大的燭火,也會隨著風跳動幾下。

朱允熥小心的捧著一個銅盆,裡面是熱度剛剛好的熱水,慢慢朝著朱元璋的寢宮而去,樸無用拎著一把裝熱水的銅壺,悄悄的跟著。

周圍的宮人,見吳王殿下前來,恭敬的撩開簾子,無聲行禮的同時,心裡也鬆了一口氣。

皇爺的眼裡,太監連人都算不上。這宮裡這麼多年前,多少次因為皇爺心裡有氣,遷怒於奴婢,死於棍棒之下的太監,不知凡幾。

朱元璋寢宮門口,正是樸不成當值,見到朱允熥他沒有表情的臉笑笑,隨後對裡面輕聲道,“皇爺,殿下來了!”

“來了就進來!”朱元璋的聲音從裡面傳來,“說了多少次了,咱大孫來了,不用通報!”

朱允熥對樸不成笑了下,然後端著銅盆,邁過門檻。

燭火下,朱元璋坐在書桌後面,藉著燈火還在看奏摺。

“你端的啥?”朱元璋扭頭問道。

朱允熥把銅盆放在了老爺子腳邊,笑道,“明天孫兒要出京了,今天來孝順孝順您,給您泡泡腳!”

一句話,朱元璋滿臉的皺紋開了,臉上都是笑意。

朱允熥把袖子挽起來,輕輕的幫老爺子脫去鞋襪,握著他的腳慢慢的放到水裡。

“爺爺,燙不燙?”朱元璋的腳很難看,上面都是硬硬的老繭,指甲也都是變形的,顏色發烏。

“嘶!”朱元璋試了下水溫,“不錯,不夠燙!”

“這已經很燙了!”朱允熥笑道,“您都燙得抽冷氣了,還說不燙!”

“你懂什麼,燙腳越燙越好!加熱水!”朱元璋笑道。

隨後,樸無用過來,給銅盆裡續了一些熱水,朱元璋再探了探,滿意的點點頭。

“嘶!”老爺子呲牙咧嘴,毫無君王形象的把腳放進去,眉眼之間帶著幾分愜意,“你呀,就是不會過日子。燙腳哪有用銅盆的,得用木盆!”

朱允熥笑著說,“孫兒只是沒找到木盆。”然後一邊給老爺子挽高褲腳,一邊說道,“孫兒以前在書上看過一個加了藥材的泡腳方子,說能舒筋活血,回頭孫兒找找,太醫院給配出來,以後您天天泡腳,解解乏!”

朱元璋欣慰的大笑,“那敢情好!”

這時,朱允熥挽起老爺子的褲腳,發現小腿上,幾條蜈蚣一樣扭曲猙獰的傷疤。

“至正十四年,咱打滁州的時候,騎馬衝元軍的陣地。”朱元璋幽幽說道,“那時候只有上身有半幅鐵甲,腿上什麼都沒有,人家輪刀子過來砍到了這了!”說著,老爺子在大腿外側指了下,“這是一個疤,是人家用長槍戳的。”

老爺子說的輕描淡寫,可是其中的兇險卻不言而喻。

“疼嗎?”朱允熥用熱毛巾在老爺子的腿上擦著,問道。

朱元璋笑了一下,“那時候都殺紅眼了,哪知道疼!還是打完仗坐那吃飯的時候,湯和告訴咱。重八,你腿上冒血呢?哈哈!”

說著,老爺子的目光變得深邃,“打仗的人,誰身上沒傷?當時咱也沒當個事,隨便擦了兩下,讓郎中包包,第二天繼續廝殺!這都小事,只要不是弓箭射到了要害,一般死不了。”

“您真是命大!”這年月,隨便一點破傷風都能要人命,何況是這麼深的刀傷,朱允熥笑著抬頭,“這也是天命,天命在您!”

“扯淡!”朱元璋心中受用,卻沒接這馬屁,反而正色道,“哪有天命?這天下都是你爺爺,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大孫你記住,不管到了什麼時候,只有手裡的刀子,才是天命!”

“刀把子裡出政權!”朱允熥笑著總結。

“對嘍,這話咱愛聽!”朱元璋笑道。

水漸漸的沒那麼熱了,朱允熥蹲在地上,在老爺子的腳上擦著。

“爺爺,這麼多年了,您腳上怎麼還有老繭?”朱允熥笑問。

“弄不乾淨!”朱元璋笑道,“你爺爺十五歲之前連鞋都沒有,整天就是光腳在地裡,後來當了和尚,靠兩隻腳穿草鞋走天下。當了兵之後,更顧不上。咱跟你奶奶成親那天,一脫鞋腳上都是乾裂的口子,你奶奶心疼壞了。這些年還好,年輕的時候,一到冬天腳上都是凍瘡,又疼又癢!”

說著,嘆息一聲,“窮人的腳都是這樣,只有達官貴人的腳才是白白嫩嫩的。”

“爺爺!”朱允熥一邊給老爺子洗腳,一邊說道,“孫兒永遠都會記住,咱們朱家是窮人家的孩子。不但孫兒會記著,還會告訴後世子孫,先祖創業不易,世上蒼生艱難。”

“好孩子!”朱元璋的大手,在朱允熥頭上摸摸,“你告訴咱,今天為什麼主動請命去江西?”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朱允熥說道,“紙上得來終覺淺,孫兒覺得還是要到地方上看看,學學,才能更好的為政。否則一輩子呆在宮裡,豈不是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

“嗯!”朱元璋點頭。

“再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只有親自去做了,才知道哪種方法是對的。”朱允熥繼續笑道。

朱元璋不住點頭,“這話說的好,說的對,至理名言!”說著,笑起來,“在宮裡讀書,終不如親自上手,你能這麼想,爺爺很高興!”

隨後,老爺子又道,“你到了地方上,第一步怎麼走?”

“孫兒想,第一步先要穩。孫兒是皇孫親王欽差,知道孫兒來了,百姓們也就沒那麼慌了。然後讓地方官府開倉賑濟,在固定地點開設粥廠,讓無家的百姓每天定點讓百姓去領。”

“至於那些有家的,另外按日發放口糧。糧食不能多給,以防有人多拿多佔。”

“撫州的奏摺,只說了民變,還沒說撫河決口的地方如何了,也沒說是否組織民夫去修築河堤。孫兒想一邊賑濟,一邊把災民中的男人組織起來,把河堤好好的修修。”

朱元璋連連點頭,“倉促之間,你能想出這麼多已經很難得。咱給你派的兩個人,都是能做事的老臣。你要多聽,多問,多學,別在他們面前擺架子。”

“孫兒明白!”朱允熥笑道,然後對身後的樸無用說道,“去找一塊刮腳石來!”

隨後,朱允熥拿著刮腳石,慢慢的颳著朱元璋腳跟泡軟的老繭,沒多大一會兒,盆裡就是白色的一片。

“呵呵!生兒育女為了啥?就是為了這!”朱元璋滿臉的笑意,對樸不成說道,“看看,到底是咱的親孫子,不嫌棄咱!哈哈!”

不過,老爺子笑完,又笑著對樸不成說道,“嗨,咱跟你說這些幹啥?你又沒個後!”

言語之間,滿是真男人對假男人的鄙視。

~~(我是分割線)

第二日一早,第一縷陽光落下,朱允熥從床上爬起來。

樸無用幾個太監伺候了他梳洗之後,穿好衣服,再次來到奉天殿。

老爺子也起來了,正在太監的服侍下,穿著衣衫。

見到朱允熥身上只穿了一個簡單的貼裡,皺眉道,“怎麼穿這個?禮服呢?”

按照規矩,親王出行應該是王冕加上金線織成的團龍禮服。

“孫兒要去辦差,不是講排場。一會孫兒帶著侍衛,快馬先行!穿著禮服不方便。”朱允熥笑道。

他身上的貼裡,是融合了北方遊牧民族特色的服飾,窄袖束腰,適合騎馬練武。這種服飾最早可以追溯到遼金,在大元盛行。穿上之後,不但方便活動,而且顯得身材挺拔。

錦衣衛的服飾,和這個類似。而且宮中的內臣,和武將也多穿這種服飾。

“好!”朱元璋站起來,走到御案邊上,“你也大了,咱也沒啥囑咐你的。就一句話,好好辦差,別讓人笑話了。”

“孫兒謹記!”朱允熥拜道,說著抬頭,“爺爺,孫兒不在的日子,您要保重身體。”

朱元璋笑了幾下,“咱的身子硬朗著呢!”雖然在笑,但是眼底藏著一絲不捨,“早去早回,記得十月是咱的壽辰,你要回來!”

“爺爺,孫兒一定會來給你祝壽,辦好差事,安撫好江西的災民,就是給您老的壽禮!”朱允熥大聲道。

看著英氣勃發的朱允熥,朱元璋無聲的點頭,隨後慢慢走到御案邊,直接抓起上面,跟隨他一生的寶刀,“接著!”

啪,沉重的戰刀被接在手裡。

“當年咱第一次殺人,就是拿著這玩意,咱就是靠這個打下了大明。現在,咱交給你。”說著,朱元璋沒去看朱允熥,揹著他說道,“大孫,去吧!”

朱允熥沒有說話,雙手捧著戰刀,跪在地上恭敬的磕頭。

然後,站起來轉身出去。

御案邊,老爺子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戰刀跨在腰間,身上披了披風。出了奉天殿之後,大殿側面一隊騎兵已經等在那裡,鐵鉉和解縉也在。

“臣等參見殿下!”

“無需多禮!”朱允熥大步流星走過,一甩身上的披風,“上馬!”

嘩啦,數百武裝到牙齒的騎兵翻身上馬,鐵甲發出響亮的摩擦聲。

朱允熥縱馬在騎兵佇列最前,緩緩從大殿門前經過。

馬蹄聲中,朱允熥扭頭回望。

老爺子不知何時到了門口,對著他微微擺手。

“爺爺!”朱允熥大喊,“等著孫兒!”

~~~

過年事太多,大家體諒。兩章六千字,奴家謝過了!

看完的留下五星好評再走,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