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悲憤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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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軟的泥土,淺淺的覆蓋在皇陵寶頂的正中央。
包圍寶頂的磚牆縫隙中,三五根野草頑強的生長著。它們剛經過冬季的枯黃,煥發出些許的春色,就要被朱允熥親手拔掉。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都需要跪著,用最虔誠的姿勢,小心翼翼的做著。養尊處優的身體,在近乎磨難般的體力活折磨之下,已經疲憊不堪。但他不能有絲毫的懈怠,除卻朱允熥是朱家嫡孫的身份不談。
金剛牆下,還站著兩名隨扈的史官,默默的記載著。今日,朱允熥的任何舉動,都會寫進起居注中,甚至未來會寫進明史。
忽然,朱允熥顫抖的手一停。在磚牆的縫隙中,他發現了兩朵剛開了一半的野花,花瓣上還殘存著昨夜的風霜。它們不嬌嫩,不美麗,不炫彩,不芬芳。可它們,依然努力的直起枝莖,迎著陽光。
就好像,這世上許多被生活摧殘得麻木的人們。儘管人生黯淡,但他們依然堅強的,倔強的,甚至頑強的活著。而且,還儘量的,面對朝陽。
它們艱辛的活著,為的或許是將來,那一絲一縷,終究盛開的希望。
“活著吧!努力!”
微笑,在朱允熥滿是汗水的臉上綻放。
這是孝字比天大的年代,捱了兩個時辰,彷彿全身的筋骨都不是自己的,才堪堪完成。
朱允熥扶著石階,緩慢的移動下來。
寶頂下面,早就忍耐不住的王八恥快步上前,一把攙扶住朱允熥,嘴裡哭道,“好殿下,快歇歇,讓奴婢伺候您!”
“放開!”朱允熥還沒說話,老太監苟仁已對著王八恥大聲怒斥,“皇陵重地,豈有你說話的地方!”
王八恥不敢爭辯,抹著眼淚躲在一旁。
“老苟,他無心的!”朱允熥強笑著說道。
苟仁繃著臉,勸誡道,“閹人六根不全,心思歹毒最會看人臉色,若有權柄便狐假虎威,弄權辱國。殿下身負江山社稷,不可太過親近!”
這話要是大學士說出來,也就罷了。偏偏也從一個太監口中說出來,還真是有些諷刺。
“殿下請入殿休息,老奴叫人準備膳食!”
疲憊的朱允熥,還穿著滿是汗水和泥土的素衣,進入金殿休息。說是休息,其實就是坐在一張草蓆上。
周圍的宮人忙碌著,背都直不起來的老太監苟仁,仔細的幫朱允熥拿過一條溫柔的溼毛巾。
擦了下頭臉,舒爽了許多,朱允熥開口問道,“老苟,以前怎麼沒見過你,也沒聽人說過你!”
還真是奇怪的事,京師皇宮中,唯一有品級的太監只是樸不成而已。而中都皇城這邊,這個名不經傳的老太監,服飾竟然比樸不成還要高階幾分,腰間竟然佩戴著玉飾。
“殿下第一次來,沒見過老奴。”苟仁親手在草蓆上擺著碗筷,開口說道,“說起來,老奴和皇爺乃是同鄉!”
“既是同鄉,當年為何不跟皇爺爺起兵打仗?”朱允熥有些納悶。
須知當年老爺子在郭子興處另立門戶之時,第一件事就是回鄉募兵。徐達,耿君用等人就是在那時投奔的老爺子,還有七百鳳陽孤家莊周邊子弟。
“老奴少時家窮,被父母送到揚州淮陽王府當下人!”苟仁繼續說道,“後來揚州被青衣賊所佔,老奴跑了出來,到滁州投奔了皇爺。老奴殘缺之人,不算男兒,不能在軍中效力。皇爺念著當年的鄉情,準老奴回鄉,看守皇陵!”
他說的輕鬆,但朱允熥卻知道,當年哪裡是送?而是他被自己的父母,賣給了蒙元宗王當太監!
這時,朱允熥的飯食被呈了上來。
一碗清水,兩顆粗糲的泛黃的鹽,兩塊淡黑的餅子。
朱允熥拿起餅子,端詳片刻,咬了一口,頓時只覺得口中好似生出了許多倒刺,嚼得唇舌生疼,根本咽不下去。
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依舊是小口的吃著。
憶苦,思甜!珍惜今日,一切來之不易。
“當年,故太子第一次來祭陵時,吃的也是這個!”
苟仁在旁說道,“那年,故皇后也在。太子爺當時面露難色,皇后就和他說。皇爺起兵艱難時,三軍將士都吃這個。普通士卒連鹽都沒有,這鹽還是帶兵的大將吃的!”
朱允熥艱難的嚥下口中食物,開口說道,“皇祖創業艱難,今日才知片面。萬事知易行難,成人之道,須世間千錘百煉。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吃苦磨練乃是福!”
苟仁的老臉上露出笑意,“殿下聰穎,江山有福!祖宗在天之靈,亦能欣慰!”
說著,又笑道,“說起這個餅子,還有個趣事。當年在和縣收服了常大將軍,後來軍中無糧,大將軍就嚷嚷著吃人肉。架起鍋來,準備把抓來的俘虜煮了!”
“孤外公,還真是”朱允熥啞然失笑,甚至有些尷尬。
苟仁繼續道,“可大將軍帶著一群好漢,眼巴巴的瞅了半天,廚子說做不了,因為沒有鹽。大將軍便說,晦氣晦氣。沒鹽的人肉,還沒樹葉子有嚼頭!”
朱允熥聽得來了興趣,也忘記了手中食物的難以下嚥,邊吃著問道,“後來呢!”
“全軍缺糧,三天無食。皇爺說,在這麼下去不用韃子來殺,自己就要餓得把鳥吃了。若是沒鳥,好好漢子就成了老苟那樣的不男不女。號令全軍,長鳥的漢子隨他上船,過江找韃子拼命去。”
“憑啥咱們世代種地,他孃的白麵饃都吃不著。那些鳥韃子躲在大城裡,頓頓有饃有肉,還有小娘子唱曲。他們吃的,用的,都是咱爺們爹孃老子,姐妹嫂子供奉的。咱們現在去,把咱們漢兒的東西,他孃的搶回來!”
“孤知道那一戰,外公常大將軍為先鋒,第一個登上採石磯,虎入羊群一般。”朱允熥撫掌大笑,隨即又道,“可孤聽說,大軍進城之後,皇爺爺卻禁止搶劫,與民秋毫無犯!”
說著,頓了頓,“皇爺爺真乃一代人傑,全軍上下餓成那樣,硬是能忍住!”
苟仁道,“應天府破城之前,皇爺召集諸將。言道,金陵乃是王者基業。得此東南重鎮之前,我等不過是劫皇綱的賊!”
“得此基業,我等就是要日前朝娘娘的新朝貴人。自古以來得民心者得天下,入城之後,官府糧倉敞開了吃。但有不聽號令劫掠百姓者,殺無赦!”
“皇爺以刀割破手指,寫下軍令五條,交於黑麵鬼先鋒官花雲,小舍兒文遜!”
(小舍兒,舊時尊稱,有少爺之意!比如朱元璋的侄兒朱文正,被人叫朱小舍。朱元璋娶馬皇后以後,郭子興軍中也尊稱他為朱小舍!)
朱允熥介面笑道,“是東丘郡侯和皇爺爺的養子朱文遜!”
“殿下好記性!”苟仁讚了一句,又道,“但是進城之後,有皇爺在淮西收養義子七人,不尊號令,侮辱民女。文遜小舍不忍殺之,幾人跑到了馬皇后處求饒。”
“這事孤知道!”朱允熥苦笑一聲,“幾人求祖母庇護,是祖母哭著把他們送到軍中。皇爺爺當著全城百姓的面,在午門正法!不過,還是念著父子情分,給他們留了全屍!”
苟仁幫著朱允熥,把最後一顆鹽碾碎,灑在餅子上,“遠處那邊林,就是他們的埋骨之處!”
朱允熥吃著餅子,若有所思道,“皇爺爺總是說,成大事者要心有大善!殺養子安撫百姓,就是心有大善。”
同時他也更明白老爺子的心思,祭陵不單是憶苦思甜,更是讓後人磨礪心性。這些遠去的舊事,遠去的苦難,不是不堪回首的往事。而是對於兒孫來說,是最寶貴的財富,最寶貴的言傳身教。
忍著吃完最後一口,一口氣喝下碗中帶著苦味的清水。
朱允熥看著身邊老太監,柔聲道,“你年歲也大了,不如等孤回京時你跟著回去。在宮裡給你找個僻靜的小院養老,閒來無事你多和皇爺爺說說話,說些當年家鄉的風土人情!”
這是天大的恩賜!
可老太監卻堅決的搖頭,遙望遠處山丘,“老奴老了,生平最願死在家鄉。那邊,是老奴父母的墳地,老奴死後,就葬在他們身旁!”
“你”朱允熥猶豫下,“老苟,你不怨他們嗎?當年,他們把你送到揚州王府”
苟仁微微一笑,神色豁達。
“賣老奴得粗米兩鬥,家中親屬,多活命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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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有人在書評中說朱文正這人,他是朱元璋大哥的兒子,是朱家的長子長孫,朱元璋對他相當疼愛。
朱元璋打下滁州之後,姐夫李貞帶著外甥和侄兒來軍中投奔他。對這個侄兒,他視若己出。
而且後來被他刻意提拔,在軍中建立功勳,手下也有了自己的班底,威望甚高。但就是這麼一個人,因為私通敵人的罪名被剝了兵權囚禁。其實在筆者看來,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嫡子還小,侄兒卻聲望大增,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