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含薇眸光平和,雖說不善流露出溫婉女子的和善眼神來,但此刻她那略微狹長的眼眸閃爍的光澤卻是暖暖的色調。

她抬起指尖,摸了摸他唇裡冰冷的獠牙,唇角微掀道:“還算有點長進,我還以為你這一張口又要喚我溫奶奶呢?”

繼而她又掃了一眼蘇靖,雖然面上不見任何得意之色,可眸光卻是亮得讓蘇靖覺得異常礙目。

“看,我贏了。”

蘇靖向前踏出一步,白色軟靴靴底在砂石之間踩出細碎的聲響:“可我從未說過要同你打賭。”

溫含薇眼中閃著琥珀般的光暈,輕輕一笑,看了一眼蘇靖此刻的神態。

雖然看似沒有一絲變化,可深知她性子的溫含薇卻是篤定她不會想要再殺他了。

“一個無害的屍魔,可不殺。”

蘇靖看著她,眸光分外冰寒:“那只是對你一人而言罷了。”

溫含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做出一個敗給她的表情來:“行,你要殺他,那便殺吧?我不阻攔了。”

突如其來話鋒一轉,讓李酒酒與方歌漁臉色大變。

就連蘇靖亦是眼眸微變似是琢磨不透她此刻心中想法。

方歌漁頓時出聲道:“喂喂,你這救人救一半又不管了是何道理?”

溫含薇看著她:“奶奶輩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方歌漁面色頓時一黑,惱極了她這一副打發後輩的隨意言語。

溫含薇將手中琉璃傘還給意識尚且混亂的百里安。

她撐起上半邊身子,雙掌將他巧勁推出,推向了蘇靖方向:“你若說他不傷的只有我一人,那好,你自己試試好了。”

李酒酒覺得太玄宗出來的人當真是性子古怪極了,您既然要保他,又何以如此愚蠢將他推給那蘇靖。

蘇靖冷厲殺伐,耐心也不好,您這一推,不是恰好給她一個好下手的機會嗎?

果然,真見蘇靖不閃不避,就當李酒酒認為她身上會冒出幾多紅蓮將百里安燒成渣渣的時候。

詭異的一幕再度發生了。

不閃不避亦不動。

她竟是任由百里安直直地撞在她的身上。

百里安幾個蹌踉不穩,幾番折騰下來,身子就跟散了架一般酸澀巨疼,頭暈目眩得厲害。

他根本就不知現下發生了什麼,只感覺到自己撞在了一處冰冷柔軟的身子。

心中潛意識地害怕撐不住傘,在撞上之餘強忍著身體的痛楚微偏身子,手臂攬了出去,想要攬住一個能夠穩住身體的事物。

於是一套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下來,他便已經半邊身子掛在了蘇靖的身上。

方歌漁連脖頸間新滲出來的鮮血都忘了擦。

李酒酒彷彿被鬼掐住了脖子,整張俏臉都糾結成了一團。

有那麼幾息間,整座山上彷彿靜得連針尖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百里安一手撐傘,一手圈著蘇靖的身子,眸子還是猩紅猩紅的,胃袋還是空空如也處於飢餓狀態。

不知為何,蘇靖仍保持站立姿勢,目不斜視,面容如霜染的冷曇花,神色沒有一絲變化,沒有推開亦沒有接納。

像根冷木頭似的站著。

好似真如溫含薇所言,想要試探這隻屍魔。

就在李酒酒那僵硬的目光之下,百里安像某種犬類似的動物一般,伸出脖子湊在蘇靖的頸邊嗅了嗅。

方歌漁一手扶額:“完了。”

不管這傢伙是否能夠壓制得住體內的渴血慾望。

光是論蘇靖這人,也絕不會允許陌生男子對她胡嗅無禮。

果然,霎時間,蘇靖幽深的眸子就和寒夜裡的冰霜一樣。

然而這還未完。

百里安輕嗅一下後,又將唇貼了上去,在那白瓷細膩如玉的肌膚上輕輕一舔。

溫含薇面上倒是依舊平靜清冷,只是面無表情地‘啊’了一聲。

李酒酒整個人彷彿被雷劫直轟轟地劈中,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這下誰也救不了她的小安了。

她明顯看到被舔了一下的蘇靖,衣衫之下的身體狠狠繃緊。

李酒酒著實沒有那勇氣去看蘇靖此刻的表情,只好深深低著腦袋,看著地面上的那雙白色軟靴。

她用一種快要哭出來的腔調說道:“我自裁好了,求你……別殺他。你想要的是我的命,求你……別殺他。”

蘇靖眸中寒芒似星,極美的容顏上似是籠罩著霜雪連綿,就當眾人以為她會發怒的時候,她視線微側,看向了遠山以外。

溫含薇眉頭低蹙,似是想起了什麼:“你想做什麼?”

蘇靖幽幽說道:“我記得在飛雲山向南一百五十里方向,有一處谷,被世人稱之為人間遺棄之地。”

溫含薇已經從地上站起身來,明顯動了真怒:“你瘋了!”

蘇靖原句奉還給她:“試試看。”

萬千火蓮自她足下綻放,不等劍意大漲,蘇靖抬手圈住百里安的腰身。

她冷冷一笑,二人便化作一道急驟火光,向南方掠去。

一百五十里,對於凡人或許很遠,可對於她們這般境界的修行者而言,卻不過是瞬息之功。

溫含薇低喝一聲:“該死。”

這個女人,居然是認真的!

她招出御霄,手捏劍訣,亦是飛趕追去。

李酒酒失魂落魄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瘋了瘋了!蘇靖這個女瘋子,那裡可是亂幽谷啊!”

方才還一頭霧水的方歌漁心中頓時一沉。

亂幽谷?

那個神明詛咒之地!

谷中遍地皆是焦土荒葉,極難有活物生靈在其中生存。

樹妖都無法在其中存活下來,因為亂幽谷是一出被神詛咒的地方,那裡沒有任何光能夠普照。

後世之人,若是捕獲窮兇極惡,甚是棘手的妖邪,都會扔至亂幽谷之中。

更恐怖的是,其中封印了萬千之死靈。

無人敢進,更無一隻死靈能夠破開封印逃出。

一隻弱小的屍魔,扔入這亂幽谷內。

其下場……可想而知。

方歌漁眸光爍爍:“這蘇靖遇邪必除,遇魔必誅的名頭,可真是名不虛傳啊!今日!當真是長見識了!這群令人作嘔的正道人士!”

當溫含薇趕至亂幽谷上方之時,便見蘇靖一掌將百里安推入下方黑暗山谷之中,染血的身軀不到半息光景,便被黑暗所吞沒。

蘇靖白衣清寒,凌空立於蒼穹之下,沒有去看向她追來的御劍女子。

只是冷冷地端詳了一眼手中合攏的琉璃傘,而後隨手拋至下方黑暗中去。

溫含薇只覺得滿腔怒火都衝上了腦頂,衝過去一把揪住阿靖的領口。

然而還未等她斥責之言啟於唇齒,蘇靖抬手冷漠將她的手揮開,凝視著她道:

“你方出關不久,這世間許多事情你尚未知,我不與你爭過多的口舌,這次返回山門之中,你若有心,便去調看宗門記載卷宗。”

溫含薇身後的御霄劍都受到她激烈的心情波動所影響,在鞘內錚顫不休。

“我現在哪有心情看這些!小安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蘇靖緩緩掀眸,目光透著冷漠無情:“那就忘了他。”

溫含薇神情一滯,面上空白了一瞬。

蘇靖側眸一笑,笑容極冷:“溫含薇,不要太可笑了,你以為他是什麼人,我知你得一知己不易,可他當真是你知己嗎?朋友二字,何其蒼白無調,若他哪日真成了你生死相依,互許一生的那個人,再來質問我好了。”

說著,她靴下火蓮光芒大盛,盛著她傲世獨立的身姿飄然離去。

在離去之時,她清冷的聲音仍自尋著風飄忽傳來:“身為太玄九經之一,莫要太天真!”

溫含薇御劍凌空於這天地間良久。

她眼簾深深低垂著。

直至天地風雲變色,蒼穹驟暗,黑雲潑墨,電閃雷鳴,疾風驟雨傾覆而來。

渾身衣衫溼透的她緩緩抬起臉頰,雨水浸透了她的漆黑秀髮,劃過她的眉眼,順著臉頰在她雪白秀尖的下巴處滴落成雨線。

隔著重重雨幕,她看著那道乘火蓮御空而去的白衣背影,咬唇低喃道:“究竟是誰更天真啊,阿靖……”

一展玉兔面具,你帶了兩百年都不曾摘下,如今卻反責我天真。

……

……

百里安意識破碎成了千千萬的碎片,渾身冰冷的蜷縮在泥土大地之中。

暴雨不斷敲打著他殘舊的身軀,身上的山河錦繡袍被泥濘得土地染得髒汙一片。

胸膛之下的屍珠已經完全停止了運轉,猶在持續碎裂,裂痕遍佈。

因為痛苦手掌無力掙扎間,卻是碰到一處冰涼的事物。

那把琉璃傘。

只可惜,現下這把琉璃傘無法救他性命。

因為此地是烈陽也無法照耀進來的黑暗之地。

被大雨沖淡的鮮血流淌至了很遠,吸引了無數陰靈死物過來,縱然百里安一副屍魔身軀,渾身死氣極重。

可他丹田內海之處,卻有著一輪陰陽道魚蘊著一道青光徐徐輪轉。

那道青光雖然淡弱,卻含郎朗乾坤之清靈正氣,偏能夠在這滿是死意黑暗的汙濁之地裡,守住方寸光明,一縷生機。

陰靈對於生機的狂熱渴望,絲毫不弱於一隻困惡了百年的屍魔發自本能的對鮮血的渴求。

不到一會功夫,這一片就已經引來了黑壓壓一片的死靈。

那死靈的靈魂疊加在一塊,竟是比黑暗之色還要愈發深沉。

百里安眉心痛苦打結,只覺得自己體內的鮮血已經流失盡了。

他冷極了,屍魔本是不畏嚴寒,可這滿谷世界裡的陰寒之氣浸入自己的骨髓靈魂之中,讓他不斷瑟縮著,蜷成一個團,像是一隻被人遺棄的幼犬。

那些陰靈亡物們,貪婪地伸出猩紅虛幻的舌頭,試圖舔舐泥水之中的鮮血。

可他們並非實體,無法舔舐。

它們挨著百里安貼得極其之近,雙瞳之中帶著陰森的瘋狂,想要將他靈魂撕碎吞下!

可不知為何,比起那誘人心魄的甜美靈魂,它們竟是盤旋而繞,遲遲不敢下手,反而行那無用之舉,對著地上淌出的鮮血望梅止渴。

好似在深深忌憚著什麼。

陰靈是無聲之物。

整座山林幽谷裡,只有雨聲不斷落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靴底壓過泥沙的細微聲音擦擦響起。

黑壓壓一片的陰靈們靜了一瞬,而後眼中爆發出極度瘋狂得光來,朝著來人紛紛狠撲而去。

唰!

一道亮如白晝、驚駭世俗的劍光霎時亮起,黑暗之中的一切彷彿盡數凝固。

天地間彷彿也陷入了黑白兩色,白色的劍光猶如一輪神聖的太陽。

而那萬千陰魂便在這恐怖的劍光之下滌盡,灰飛煙滅!

一張絕俗美麗清寒的臉在剎現的劍光之中被黑暗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