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間的印記愈發滾灼。

百里安在這滾燙的疼痛中,感受到了一絲深楚的恨意。

最終,隊伍停在了一處人跡罕見的古舊破宅前。

荒宅四野長悽,風聲嗚咽。

荒宅深幽,後方便是巍聳的懸崖深淵,懸崖荒蕪,荊棘野草橫行蠻長。

亂石叢生,崖前生著一棵枝葉光禿的古樹。

樹幹極粗,足有十幾人合抱之粗,虯勁蒼然,樹根佈滿懸崖,陰氣極重,怕是再吸收幾年光景的陰氣,這棵古樹怕是能成妖魔。

老宅舊牆,草階生苔,荒蕪冷清。

隊伍前方的兩團鬼火跳躍,落入荒宅前院懸掛著的兩盞枯黃舊的紙燈籠中。

碧綠的鬼火躍入其中,火光瞬間血紅一片,照滿臺階,陰森悚人。

荒宅空蕩,百里安並未見到幽鬼郎的身影。

出了大紅花轎,身前腳下大地鬆軟的泥土忽然間拱起一個土山包,百里安神情不變,看著那土山包鑽出個碧色衫子的女子。

女子面色呈現出一種死意的鉛灰之色,已無生氣,脖頸下方佈滿屍斑,想來已是死去多時。

她踉踉蹌蹌,左搖右晃地站起身來,隨著她的動作,腰間一串鈴佩叮鈴作響。

百里安神色微變,顯然認出了這鈴佩。

這是萬道仙盟的身份鈴佩。

此女是萬道仙盟的人。

竟然死在了這裡。

方歌漁忽然低聲說道:“我認識她,是藍幼蝶的貼身侍女,死在了孟承之的手中,卻是不想,屍體原來藏在這荒宅之中。”

如此一來,書齋老先生為幽鬼郎做事更是落實三分。

僵死的女子,軀殼之下已經沒有了靈魂,她宛若一個空洞的木偶,僵硬走至百里安身前,青痕斑駁的十指解下他髮間的紅帶,換了一條白色喪帶。

禮服紅妝,白帶束髮。

這是**的打扮。

百里安任由施為,換了髮帶之後,荒宅忽然變得熱鬧起來。

大地間,拱起幾十個同樣的土包,一具接一具的屍體從無碑墳墓之中爬了出來。

有男有女,多數皆是吉服紅裝。

從地底更深的地方爬出來的紅衣男女,多數身軀已經腐朽,只餘大半骨架。

若非親眼所見,誰能夠料想得到,名滿天曜的仙陵古城,竟然藏有如此數量的行屍走肉。

方歌漁難得表現出了安靜的一面,目光冷冷掃視眼前這一幕,倒也並未表現出少女的慌張與失措來。

荒宅幽深,破敗昏黑。

唯有一間屋房,燈火長明,老舊窗紙上,貼滿了大紅喜字。

一名紅衣女屍空洞著一雙無神的眼珠子,抬手撩下方歌漁鳳冠上的蓋頭紅紗。

這名女子想來死去不久,身上並無其他屍體那般濃烈的屍體氣息。

但即便是這樣,也讓有潔癖的方歌漁如吃下十斤死魚內臟般噁心。

百里安生怕方歌漁忍耐不住,一怒之下,拔劍將這群屍體斬得七零八落。

餘光間她身體微微顫抖,紅袖下的素手都捏成了一個小拳頭,不過終究是沒有發作,暫且被那名女屍引入院中。

荒宅內院,又生一棵古樹,不同於懸崖邊上的那棵枯敗老樹,此樹卻是生得枝繁葉茂,螢火繞飛。

樹下襬著一張桌子,兩張椅子。

迎親的那兩隻無面紙扎人坐在椅子兩側,全然充當了一回高堂。

只是其中一位高堂,臉頰深凹,走氣漏風,如今走回了荒宅之中,都已成為了一副軟麵條的模樣,軟趴趴的垂在椅子上,詭異的氛圍又多出了幾分可笑的滑稽。

沃盥澡手,行三禮。

腕間鬼嫁之印愈發滾灼燙人,如一顆燒紅的烙鐵硬塞至肌膚之中,強烈地疼楚讓百里安蹙了蹙眉。

他不畏疼,只是有些擔心方歌漁。

下意識地偏頭看了她一眼,縱然腕間印記猩紅如催命一般,卻見薄透紅紗下的容顏,神情如故,沒有絲毫變化。

百里安有些意外,她竟然也能夠這般忍疼。

“禮成——”也不知是從那個紙紮人口中蹦躂出了高唱之聲。

隨著語音落下,百里安腕間刺痛,鬼嫁印泣血般灼裂肌膚,一縷殷紅的鮮血化作紅線曲折延綿,而方歌漁那一方亦是同樣的景象。

兩相紅線纏繞相結,擰成一股同心結的模樣。

疼楚散去,傷口酥麻,漸漸地,腕間竟是添了幾分酥癢的快意。

那抹快意如電流一般,流竄至心底。

百里安身體微怔,目光茫然了一瞬,偏首下意識地看向方歌漁,清明的意識彷彿在極為短暫的須臾間,被某種難以明喻的東西所佔據。

凝視身側佳人,竟是讓他生出一種錯覺。

一種今夜便是他與她喜結良緣之日,身邊少女,是他即將共度一生的妻子。

此念一生,百里安悚然,頭腦豁然清明。

反觀方歌漁,她冷哼一聲,目光戲虐地看著腕間紅線,如看小孩子把戲一般,竟是絲毫不受其影響。

幽暗深境之中,一道隱晦陰冷的視線探測過來。

方歌漁目光微動,旋即做出一副深受影響的矇昧深情眼神來,含羞帶怯地看了百里安一眼,自認為聲音很軟地喚了一聲:“郎君~”

百里安忍不住狠狠抖了一下,眼尖兒地發現方歌漁秀頸間的根根豎起的寒毛,雞皮疙瘩都蹦了出來。

還有那看似欲迎換就卻隱含鋒利殺意的小眼神。

恨不得瞪死他!

一向嘴毒的方歌漁,哪裡喚過這種肉麻乎乎的稱呼。

百里安茫然的想,你確定不不是想說‘狗賊!拿命來!’嗎?

“新人禮成——送入洞房——”

方歌漁深深吸了一口氣,再誰也沒有看到的情況下,兩根十指在胸口前互相輕點著,垂頭小聲低語:“假的,今夜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歌兒不要當真。”

登堂入室,新娘蓋頭掀開,紅衣女屍為她洗去殘妝,獨留口脂嫣紅,幽幽燭火之下,少女容顏清潤白皙。

有小廝端茶送水,來來往往,服飾週道。

百里安解了髮間白色的髮帶,瞳色幽沉地看著小廝,抿唇不語。

荒宅之中,盡是厲鬼死人。

可是這名小廝,卻是活人。

而且,這位活人,百里安識得,方歌漁亦是識得。

季家長子,季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