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百里安睜開眼睛的時候,人已經安安穩穩地躺在了紅鸞軟榻上。

他看著頭頂上方的床梁天花板,目光平靜地短暫思考了一陣子,這才扭頭看向身邊抱著他手臂睡得正香的紅服少女。

身側,一陣陰風掀過。

他撐起身子,看向床邊方向,只見橫樑之下,懸掛著三尺紅綾。

紅綾上掛著一隻吊死鬼。

青灰色的雙目深凸,鮮紅的長舌拉得老長,大門未關,隨著夜風吹刮,這具吊死的屍體搖啊搖,衣服飄啊飄一副死不瞑目的駭人模樣。

若是換做常人,夜裡醒來忽然見到如此悚人情景,必是嚇得魂不附體,尖叫出聲。

可是百里安的表現卻是異常平靜,他歪著腦袋,認真問道:“不難受嗎?這樣。”

見未能成功嚇住百里安,紅衣女屍的舌頭捲了卷,好似卷年糕般失望地捲回了嘴中,勒在脖子上的紅綾也如蛇般舞動起來,自房樑上自解開,滑入女屍的衣袖之中。

女屍渾身沒重量似地飄了下來,一雙死不瞑目的暴突眼珠子就這般悽悽然地‘凝視’著百里安,瞳仁無光,也無焦距。

她瞎得十分徹底。

女屍歪著腦袋,無神的雙眸中帶著淡淡的譏嘲。

百里安知曉她不能視物,所以他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別在女屍腰間的黃皮小鼓。

鼓面有兩隻巴掌大,猩紅的鑲邊穗子好像浸過險些一般,而事實上,那穗子也的確沾染了無數的鮮血,相隔老遠,百里安都能夠聞到腥濃的血氣。

鼓皮透黃且薄,被燭光一映,甚至清楚的看到皮面上薄薄盈透的肌理紋路。

這竟是一面人皮鼓!

百里安漆黑的眼睛深了一瞬,立刻轉首去檢視昏迷未醒的方歌漁,心頭湧起一陣擔憂。

人皮鼓,是鬼道之中,一種盛名的惡毒邪器。

有的人皮鼓能夠化念殺人,有的人皮鼓能夠拘魂,將人煉成鬼物。

百里安無法區分,女屍身上的人皮鼓是哪一種,但對於一直昏迷不醒的方歌漁來說,必然不是什麼安全的東西。

還未等他翻起方歌漁的身子,一隻冰冷的屍手撫上百里安的脖頸間,烏黑的指甲驟然發力!

五指深深嵌入肌膚之中,身後傳來冰冷死亡的耳語聲:“你在裝睡。”

聽了人皮鼓音的人,斷然不可能這麼快清醒過來。

女屍軀殼中的靈魂雖然似乎處於一種濛昧不清的狀態,但是她不傻,自百里安出聲的那一刻起,她便知曉了,他並未中招。

縱然百里安還留有一戰之力,但方歌漁正值昏迷狀態,他心中有所顧忌,對於女屍的扼緊的行為,他並未有過激的反抗。

他極力運轉著溫含薇傳授給他的吐息功法,讓自己的呼吸聲與假心跳聲無限接近於人類。

女屍並未察覺出百里安的異樣,只覺手掌下的肌膚異常冰冷。

她的神色先是茫然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到了漠然譏誚的模樣:“身體冷成這樣,雲書朗,你是在害怕嗎?”

那目光彷彿在說,還是跟以前一樣窩囊。

對於女屍喊出雲書朗的名字,百里安明顯怔了一下。

這隻女屍,將他當成了雲書朗。

他本就是頂著雲書朗的身份入的內城荒宅,他不知為何女屍會認識雲書朗,但聽其語氣,想來是對雲書朗較為熟悉的。

若說她目盲眼瞎,辨別不清他的模樣倒也罷了。

可是,她居然卻聽不出他與雲書朗的聲音區別。

更何況,她若真認識雲書朗,不會不清楚雲書朗只是一個不懂修為的凡人公子。

但方才,女屍分明是與他交過手的。

百里安將心頭疑惑壓下,索性將雲書朗這個身份坐實到底。

他手掌悄然撫摸了一下方歌漁的額頭,探查到她的體溫是正常的不由鬆了一口氣,面上卻不動聲色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話音問完落下,扼在脖頸間的五指驟然發力收緊!

女屍那佈滿屍毒地漆黑指甲鋒利延伸,恐怖的力量足以劃破他的屍魔之身,如刀般的指甲沒入皮肉之中,很快留下五道黑紅的血洞。

因為疼痛,百里安蹙起眉頭,也抬起右手,掌心力道如鐵鉗一般箍緊女屍的手腕,開始了角力。

他看見女屍將她那張冰冷毫無生氣的臉貼了上來,青灰色死敗的眼睛珠子泛起一片猩紅的血絲,另一隻手出手如電,扼住百里安那隻落在方歌漁額前的手掌。

她冰冷沙啞的嗓音聽不出任何喜怒:“你可還真是關心你的新婚妻子啊,雲書朗,當著我眼皮子底下,你還敢做小動作,真的是狗改不了吃屎。”

迷濛之中,百里安彷彿在這一瞬間抓住了某根至關重要地線,頭顱被迫抬起,他深深地看了女屍的臉龐一眼,看著她眼底流露出的怨憎之色,他喊出了她的名字:“荷砂……”

原以為這一聲呼喚,會換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可是女屍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同時百里安也察覺到了,她眼底的怨憎情緒,竟然不是衝著身為‘雲書朗’的他來的。

女屍平靜一笑,青灰色的眼瞳卻是越顯猙獰悽楚:“枉費你還這般寄掛我。”

百里安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言對。

他是從雲家下人口中知曉了浣衣女荷砂與雲家公子的故事,本應溺死在邊城深湖之中的可憐女子,搖身一變,卻成為了荒宅之中如此可怕的厲鬼。

其中種種黑暗與辛酸,無從可知,也無人得知。

但即使眼前這名女屍厲鬼,凶煞非凡,但這並不能改變,她生前是一名無辜的可憐人。

百里安知曉自己現在是以‘雲書朗’的身份面對著女屍荷砂,他斂起了眉目,緩緩鬆開死死扼住她手腕的手掌,手指生澀笨拙地揉了揉她腕間的淤青,低聲說道:“抱歉。”

女屍荷砂眼眸微微睜大了幾分,手指間的力度也不由放緩下來,她低歪著腦袋,分明無法視物,但那雙空洞的眼珠子還是下意識地對向百里安輕柔淤青的手指。

她神情惘然,呆呆地模樣看著有些傻。

顯然是沒有想到,她會聽到‘雲書朗’這一聲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