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已停,天空之上蛟龍般的五色雷霆閃電也渙散於天地之間。

一切歸於平靜,開得枝繁葉茂的青葉小樹簌簌陣葉,千葉萬花中的積雨震落出一串串晶瑩的水花。

時至三月大雨輕散,水面風來,青樹陰濃,有十七年蟬蟄伏破土出,鳴音聒耳,卻能定心。

軟跪於水泊之中的一眾魔將們,也並未再感受到身體被抽空枯竭的那般詭異無力,歲月臺上紊亂的靈流與魔氣隨著大風止兮恢復正常的天地執行軌跡。

暴雨襲世時,對於眾數魔將而言,雖說方才異象不足以危機性命,可枯竭的魔元卻是猶如窒息一般,久久難以得到滋養補充。

隨著雲開雨散,眾魔終於宛若得到喘息一般,可是此時此刻四方空間裡的魔氣卻是變得極為稀少,就連御臺長階裡流淌的魔火流漿都不知何時,變得寂滅冷熄。

祭壇小樹上的那一枚轉紅的青葉色澤越來越深,泣血般的自葉尖垂滴而落。

寒葉搖影,天光隔著婆娑水霧,慢慢勾勒出一個男人的身影與輪廓。

他面上纏著縷縷黑氣,一場戰鬥下來,仍舊觀不清五官容貌,只透過那黑色的霧氣,若隱若現出一雙如妖魔般的眼瞳來。

男人身後亦步亦趨地緊緊相隨著那隻惡獸禍鬥。

它手中符鏈已斷其三,唯有一根孤零零地掛在它的手中。

眾魔看到五河蘇息從青葉世界中走出,他一身黑袍如墨雲般飄浮湧動,手中提著一名面色蒼白渾身鮮血淋漓的女子。

觀那女子黯滅的眉間靈臺,顯然是生機已逝。

回想起了方才那般可怕的天象變化,眾魔不由心寒膽顫地紛紛低下頭去不敢直視他。

初歸魔界的年輕五河,竟就有了此等掠奪天地之靈的力量,可見方才與二河葬心一戰,怕是都未用出十分之一的修為力量。

寧非煙淡淡掃了一眼驚悸惶恐不敢抬首的眾魔,心中卻是覺得有些好笑。

若是此時此刻那些低下頭來的眾魔抬眼相看,便會發現此刻走在冷霧之中的那個男人,身上一根符鏈未斷。

雖是贏了挑戰比鬥,可他渾身溼漉地走在雨霧之中,就像是一隻被牽制於手的惡犬,看入眼底,多少顯得有些狼狽孤弱。

女魔君波瀾不動,掠了一眼霧散雨收裡的那個男人。

她以手支腮手臂擱在扶座上,像是沒有看到座下那些驚悸難安的群魔臣子,看著蘇息手中那個生機斷絕的聖清經,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這就殺了?”

蘇息隨手將葉簾的屍體扔在雨水地上,他單膝跪下,道:“太玄宗葉簾,獨闖我冥洲王城,擾亂君歸之宴,當誅。”

“很好。”女魔君額前墜下的九旒冕簾微微曳動,黑玉碎珠投下的陰影恰好擋住她眼眸。

她雖聲音含笑,可高高在上的姿態卻是格外地不顯人情:

“太玄聖清經經主已亡,於我魔界而言,實屬益事,未免夜長夢多,他日蘇觀海再尋新的七經之主,當是趁她體內聖清經文尚未離體,將葉簾屍身扔入七怨池內化骨焚經以絕後患。”

蘇息不由緊了緊袖中的拳頭,他面上不動聲色地在地上重重磕了一首,沉聲道:“魔君陛下,葉簾殺我恩師,屠我手足,毀我故土,此仇不共戴天,刻骨難忘!

光是一劍將她殺了遠遠不足洩我心頭只恨,還望陛下能夠將葉簾屍身賜於臣,來日臣定當將葉簾此軀煉成魔傀,為我魔族所用,叫那太玄之主嘗一嘗自己門下愛徒戮殺他仙門弟子的滋味,必是十分暢快!”

女魔君漫然把盞,卻不做飲,她靜默許久並未答話。

長睫下的深目幽然凝望,彷彿將他的靈魂一切洞悉透徹。

冷汗從蘇息的額前滑落,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如常,將背脊壓得更彎。

整個人幾乎快要跪入塵埃裡,死死咬牙道:“陛下有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縱使是死了,也覺得那十八層地獄對他而言太過於便宜安逸,挫骨揚灰太輕,唯有看著她完完整整地在我面前永世不得超生,那才是得以真正的解恨。”

女魔君終於有了反應,她微微頷首,冕珠之下妖異的容顏一時間竟是詭異和熙:

“你說得對,親手將那個人從十八層地獄之中生挖而出,叫他重新嚐盡這人間苦難的滋味的確讓人十分愉悅,可是你又有何資格與朕一樣同享這般愉悅的心境呢?比起成為那無趣的魔傀,朕倒是對她粉身碎骨的模樣更感興趣。”

她說話素來簡單直白,又總是能夠一針見血地叫人感到絕望。

蘇息呼吸發緊,貫穿右手獸骨連線著的那一枚符鏈震發出微弱的戰慄顫音。

他低壓的頭顱離開塵土,一雙佈滿血絲猩紅的眸子就要抬起來的時候,寧非煙忽然輕笑一聲,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候說出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來。

“說起來這還是五河主入魔界以來第一次跪拜陛下,既然這葉簾敗死於五河主之手,如何處置她的屍身,倒不如就交由五河主來處理好了。”

這話說得中聽,但卻可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了。

身為魔臣,跪拜魔君,那是天經地義之事,從未有過臣子跪拜君王而得以為此討賞這一說法。

平日裡這般精明的一個人,今日怎會說出如此愚蠢的一句話來。

彌路也是急切皺眉,實在不解她去管蘇息的破事作甚。

女魔君長眸半斂,令人意外的是她竟然並未再多做為難:“既然四河主都開口了,朕又如何好在讓五河主失望而歸呢?”

她坐直身子,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蘇息可以將這晦氣的屍體帶下去自行給處理了。

黑氣之下,蘇息那雙猩紅的眼睛血絲漸漸退了。

他跪伏的身體緩緩撐直,目光深沉複雜地看了寧非煙一眼,卻什麼感激之言都未說,默不作聲地起身將葉簾抱起,轉身就此離開君歸宴,朝著內閣方向尋去。

女魔君手指輕輕叩擊放在她面前的那枚玄鐵盒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寧非煙。

“今日這場君歸宴人未至齊,三河自封眠於魔界的大地山脈之中,即便是朕也喚醒不得。

六河尚未尋回,如今五河已向二河發出挑戰,戰令已用,如今這第一枚盒子中,可是還存放有一位河主的戰令,只是不知,這戰令是二河主投的還是四河主投的呢?”

御座設與長階雲臺之上,立於至高點,宴中群魔若無魔君准許,皆無資格直視君容,自然也就無魔能夠窺測那六枚盒子之中,是否有投入戰令。

歷代君歸宴,屬於一河的那枚玄鐵之河,年年空寂無人敢投,今年君歸宴竟是如此動魄精彩的嗎?

居然有下位河主膽敢挑戰一河雙靈的蜀辭大人。

二河葬心幾乎是下意識地將神識探入自己的乾坤囊中,冷汗濟濟之下,只當莫不是自是遭了算計,戰令何時被人給盜用了去?

神識入囊,發現戰令好端端地安與乾坤袋內,葬心的一顆心這才沉進了肚子裡。

隨即他又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看了一眼正在安靜低頭飲茶的寧非煙,不由慢慢露出了同情憐憫的目光。

……

……

蘇息懷中抱著葉簾冰冷的身體,鮮血沿著她的手臂淌落一地。

他來到自己的屋殿前,腳步忽然停了下來,回首冷冷看了一眼身後的惡獸禍鬥。

惡獸禍鬥身子輕抖,目光忌憚,心領神會地不見、不聞、不聽、不言,身子如水中鏡花般被打散消失。

雖說禍斗的任務是看束五河蘇息的自由,不讓他輕易離開魔界王城。

但畢竟對方身份擺在那裡,他無權干涉蘇息的隱私,更不敢窺視他的生活習性。

每每到了蘇息露出這樣的冰冷眼神,它都會自封五感,不敢多瞧多聽。

只要符鏈不斷就好。

禍斗的形態從他身後完全消失,再也感受不到那令人厭惡如同看門犬般的氣息後,蘇息這才一腳將門踹開。

當他身子邁入屋中的那一瞬,他動作驟然一僵,眼神當即就沉了下來,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子致命般的如麻殺機。

室內帷幔飛舞鼓盪,榻前少年身下堆積著許多衣衫襦裙,懷中抱著一整套衣衫男裝,愕然地看著門口那位不速之客。

瞬息之間,他說了一句話。

“你是不是走錯房間了?”

滿室殺機陡然凝滯,氣氛陷入微妙的安靜與尷尬。

蘇息目光微偏,看著一側櫃中翻亂的衣衫,大部分皆是衣裙女裝,顯然,這並非是他休息的那間屋子。

雖然十分不想承認,但事實上,就是他走錯屋子了。

蘇息從小就有一個改不了的毛病,他路痴不認路,幼時常常在南澤後山中走丟,不知被她從狼窩蛇洞裡找回去多少次數都數不清了。

他是五河,寧非煙是四河,兩人參宴時暫且安排休息的殿屋也是按照名次依列排序。

故而他的屋子與寧非煙的屋子只有一牆之隔。

但是蘇息並不想在別人面前承認自己是個路痴的事實。

他目光淡淡一瞥,掃了一眼百里安身下丟亂成堆的女子衣物:“你是變態嗎?”

寧非煙的衣服也敢偷,看來並非是一般的變態。

即便是蘇息,在心中也不由對這名少年十分佩服。

百里安身子微僵,嘴角抽了抽,態度誠懇解釋道:“你誤會了,我不是變態。”

蘇息眯起眼睛,看著他懷中抱著的那一整套衣衫,果然並非裙子女裝,而是一套男子所用的衣衫服飾。

他心有所悟,怕是被人瞧見似的反腳將門勾住關上,抱著葉簾步入殿內正廳。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看著百里安,冷笑道:“你身上所著衣物,乃是仙靈城城主繼承主位時的祭服,如此想來,你便是前不久為崑崙神欽點的仙陵城之主了。”

蘇息目光隱隱帶著幾分輕蔑的意味:“寧非煙的確有備男裝的習慣,她在人間身份多重,時而會以男子身份示人。你來她屋中盜取衣物,換下你那一身扎眼的打扮的確可以為你解決不少沒必要的麻煩。”

百里安覺得此人說了一堆廢話,他連忙開口打斷對方的叨叨不休:“閣下別說了,方才你路痴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

心思被瞬間戳破的蘇息難得窘惱了一回,他惡狠狠地瞪了百里安一眼:“你找死嗎?”

百里安見他到此,心中自是曉得君歸宴上河主之中的挑戰之爭此刻怕是進行到了最關鍵的時期。

他飛快解了身上的仙陵城的祭袍外服,取下發冠,換上寧非煙備用的男裝外袍,白玉簪子。

換衣時,他視線極有分寸地看了一眼蘇息懷中所抱著的那名女子不動聲色地說著:

“閣下難道又不是在自尋死路嗎?太玄九經在魔界必殺明榜之上,可今日一戰,你卻手下留情,以假死欺瞞魔君。

若是此事敗跡,她不僅要死,即便是閣下,下場怕是也難逃一死。”

蘇息默然抿住嘴唇,眼中似有狂風暴雨,即是混亂危險。

他眯著眼睛邁步向前,拉近二人之間的距離,冷聲道:“你怎知曉她還活著?”

百里安對於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殺意熟視無睹,若無其事地瞥了他一眼,好心提點到:“方才在你說話的時候,她便醒了。”

在葉簾面前,蘇息一擊必中的劍,總是會偏了分寸的。

這次,亦不例外。

蘇息腳步頓住,脖子微僵地低下頭去,正對上葉簾那雙平和清淨的眼睛。

他呼吸一緊,聲音冷硬道:“既然醒了,又為何裝死?”

葉簾唇色仍很蒼白,她黑色的眼睛裡倒映著他面容間的重重魔氣黑霧,凝視許久,才緩緩開了口:“方才你們二人在討論路痴這個話題,我若那會兒出聲,你豈不是很尷尬?”

蘇息額角前頓時暴出一根青筋,咬牙切齒:“我——不——是——路——痴——”

葉簾:“放我下來。”

蘇息聲音異常冷漠:“你以為我樂意抱著你嗎?”

話是這麼說著,但他還是腳步放輕,身邊明明有椅子,卻捨近求遠地將她一路抱至床榻,動作十分小心地將她安放在床榻上。

百里安目光古怪。

魔界都說這五河蘇息是一隻不牽繩子就胡亂咬人的瘋狗,可眼下看來,怎麼倒是更像一隻嗲著毛不知所措的可憐棄犬。

百里安整理好了衣衫,正欲將這間屋子單獨留給這兩人,誰知葉簾卻忽然出聲將他叫住:“公子可是名喚司塵?”

百里安目光詫異地看著她:“葉姑娘認識在下?”

葉簾朝他歉意一笑,道:“半年前,離合宗山城酒事,我替我家少主跟公子說一聲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