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安正欲拔劍。

這時,一顆黑子如雨落下。

空間裡斜斜落下一縷棋殺的餘韻,清脆的棋子落盤聲輕鬆地壓過了那張人面口中迸發出來的尖銳厲嘯聲。

那顆磨得格外圓潤有力的棋子如一滴清墨,點落至人面臉的眉心之中。

一股並不霸道強悍卻十分玄奧的力量,好似破局之兵,氣息在那人面石紋相互交錯分解。

只聽砰然一聲,山體上的那張臉炸開一道深圓小坑。

坑中不斷流淌著鮮血,彷彿人體肌膚被炸裂受傷一般。

孟子非精氣不再流逝,亡魂皆冒地大吸了兩口陽氣。

他聲嘶力竭地嗆咳不斷,連連彎腰後退,臉色青灰交加。

不斷短短一瞬,他整個人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一般,烏黑的兩鬢也染幾寸霜色。

這是什麼東西!竟是如此邪性!

他背後的蔣紹宇也被嚇傻了,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說,你們還想談多久,我的時間可是很寶貴的。”清冽脆絕的嗓音自長風中飄墜而來。

眾人不禁抬首看去,在那詭異的黑山之上,綴著一抹緋紅絕影,嶙峋的婆娑長夜寂風下,如魅如影的緋紅女子好似一幅畫,慢慢的勾出了悽清美麗的輪廓。

孟子非一眼認出那名女子的身份,眼神下意識地躲閃迴避。

可目光閃動之間,卻又見她所立的山體腳下,竟是再次浮現出幾張人面臉來,睜著眼,張著嘴,彷彿要將她拉入深淵。

孟子非臉色大變,嘶啞大聲提醒道:“小心腳下!”

尹白霜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哼一聲,細白的指尖再次凝執來一枚黑子,瑩瑩折射出幽冷的光澤。

那一張張面孔彷彿嗅到了什麼極為危險的氣息,石頭做的眼珠子在眼眶之中齊齊瘋狂轉動著,一時弒殺、一時貪婪、一時不甘。

最後,這些情緒盡數化成忌憚,那些臉孔又一點點地消失在了山面間。

尹白霜神情冷淡地瞥了一眼腳下,似是不屑。

紅衣招展之間,她如烈火般輕墜飄落,反手之間,將手中那枚黑子彈射至山脊間。

小小一顆圓潤的棋子卻彷彿打出了天人重錘之勢。

那座漆黑的小山轟然倒飛出去,震起無數煙塵彌散,草屑紛飛,漆黑巨大的輪廓瞬間被夜色吞噬消失。

不久後,山林深處傳來厚重壓抑的腳步聲。

尹白霜身前再度懸立出十三枚黑子,她杏眸冰冷沉寂,冷笑道:“石妖什麼時候也能夠和猴子一起廝混了?”

人面白猿自己本身就是一隻承靈境巔峰的強大妖獸,而它身後常年所揹負的重山,竟也是一隻如此可怕的妖魔。

黑暗之中,一隻魁梧如山的男人踢開阻礙在身前的幾斷粗壯橫木,走至眾人的視線之中。

他舔著手臂間被洞穿的傷口,面無表情地看著尹白霜,聲音隆隆如雷,似含某種天地之威:“蒼梧宮,摩棋殿。”

對於石妖散發出來的滔天敵意,尹白霜卻不以為意。

石妖者,結石靈而生,是妖族之中最難修行也是最難生出靈智的一種妖。

他們天生化形不易,需受千年風霜,千年雷鍛,千年海浸之苦,方可結出一絲靈智,日積月累地吸收天地之靈,方能成妖。

而這隻石妖的修行不淺,距離渡劫只有臨門一腳,但是觀其石齡,卻並未歷經石妖本應經歷的悠久歷史,最多不至千年。

瞧這氣息模樣,顯然是用了非正常的法子來用以修行。

方才那石中藏臉,吸吞修士陽氣的神通,一看就不是石妖應有的神通。

他身上陰氣極濃,想來山石之體源自於一處背陰極邪之地,結陰噬而生,成靈後,需大量吸取人類修士的陽氣來調養體內的陰氣平衡。

這般非正常的結靈者,實力遠勝於同境的妖魔,實屬正常。

但很可惜的是,萬物相生相剋。

摩棋殿,殿中三百六十一顆棋子皆取應於西方梵境的菩提子煉化而至。

菩提子本屬木。

石妖本屬土。

聖木克陰土,無往不利。

百里安一拳都未能夠在石妖之體上留下任何痕跡,反倒是叫尹白霜兩子落傷其體。

再者,尹白霜自身境界修為本也不弱,那隻陰變的石妖,自然很難在她面前造次了。

石妖手臂間的上傷口越裂越深,任憑他怎麼舔舐,那鮮血都難以止住。

他眼珠子森然轉動,戾氣大生之下,竟是徒手將自己的那隻手臂生撕下來,棄之一旁。

不多時,他肩膀鼓動不斷,竟是再度生出一隻新的手臂來。

石妖捏了捏拳頭,寒聲道:“蒼梧宮的人也敢隻身闖我魔界,你以為你今日能夠活著離開這裡嗎?縱然你靈性克我,但這滿山妖魔,群而攻之,想必即便你有位移白子在手,也難逃死運。”

尹白霜冷聲道:“那在此之前,我先除了你這隻石妖。”

石妖目光冰冷森然,上前一步,踏碎自己那隻扯斷的手臂。

那隻手臂瞬間碎成無數石塊,卻又在某個瞬間被賦予了神奇的氣機,細碎的石塊彷彿活了過來一般,分化成無數個小石人,四散而去。

此舉顯然是打算去召集隱蔽在山中的妖魔。

“麻煩。”尹白霜淡淡吐出兩字,虛浮在周身的數十枚黑子翻轉成白,嗖嗖嗖攜著穿雲裂山之事,激射至四方虛空之中。

數十道白色火焰盤踞成一方空間領域,那些四散而去的小石人撞上白子形成的領域絕壁之上,瞬間燒成灰燼。

那隻陰山石妖面色冷沉至極,他冷漠的眼瞳之中湧起一片陰炎,左手朝著天際殘月方向虛虛一握。

一瞬間,那道殘月的光輝驟然間黯淡不少,絲絲玄黑之氣,從天空流繪至他的掌心,瞬間凝結成森嚴的氣象。

周身氣場大變,被長風掀搖的樹枝殘葉也彷彿被空間凍結一般,忽然寂靜,就連適應黑夜氛圍的百里安也不由感到了一股不詳的壓迫感。

氣勢醞釀之間,忽然震響悶雷之聲,兩枚白子應聲炸裂,那是一股來自於領域之外的力量,霸道強橫地闖入這片領域中來。

尹白霜目光驟冷,看向了深林某處。

“夠了。”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簡單的兩句話,卻是讓石妖臉上浮現出極度的驚恐。

他拳上的黑色的光華隨之淡散而去,魁梧的身軀顫抖間,竟是緩緩壓低頭顱朝著聲音的方向跪了下去:“昊農大人,您怎麼來了。”

孟子非與蔣紹宇二人見那石妖的轉變態度,不由狠狠吃了一驚。

在百丘山,雖說戰奴之間階級分明,但是山中妖魔生性好戰兇殘,誰也不服誰的管教,妖魔之間只存在掠奪、吞噬、撕咬,除了獄法魔將以外,從不見它們又像誰臣服過。

然而,這片百丘山,為彌路一手所創,獄法魔將的手卻是無法伸到這裡來的。

抱著幾分好奇的目光看去。

只見陰暗的叢林之中,漫步而出一名身材中等的中輕人。

他衣著極為普通,簡短幹練的開衫布衣,粗麻製成的褲子挽至小腿,褲腿收緊勒好,露出一雙結實有力的小腿,腳上穿著的也是簡陋的草鞋。

渾身上下,瞧不出半點不同尋常的氣質,他肩抗鋤頭走過來的模樣,反倒更像是一位剛在地裡做完農活的鄉間農民。

平平無奇的長相,平平無奇的打扮,平平無奇的氣息。

卻是讓那石妖為之瑟然發抖。

名為昊農的中年男子隨手將肩上的鋤頭搭放在地上,表情透著幾分不愉。

“半個月前我便囑咐過你,魔界闖入了一個了不起的瘋子,他對月之氣象極為看重,你這般安然抽取月之精氣來禦敵,叫那瘋子察覺,怕是整個百丘山都要為你陪葬。”

石妖在這個人面前不敢有絲毫造次與不敬,忙將頭壓得更低:“是下魔疏忽了。”

昊農不再看他,目光一轉,比他外表要滄桑許多的眼眸倒映出尹白霜的輪廓:“人類何時可以在魔界如此招搖過市了?”

尹白霜看著這個渾身上下普通至極的男人:“你不一樣也是人類?”

此言一出,讓孟子非等人大驚失色。

在此山中,竟然還有能夠穩壓妖魔一頭的人類?

孟子非入山多日,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奴營以外不帶項圈的人類,看來此人的身份遠沒有表面那麼簡單。

“不錯,我與你一樣也是人類。”昊農很坦誠:“可有一點我又與你大不相同,我雖是人類,但我心向魔,用你們世家宗門的話來說,我應該就是人間敗類,邪魔外道了吧。”

尹白霜蹙了蹙眉:“魔修?”

百里安搖首道:“他體內並無魔氣,應當不修魔道。”

昊農笑了:“誰說人心向魔者就一定要是魔修了,縱然我修行的是玄門正統之術,可這依然改變不了我常年捕殺人類,覆滅各家道門的事實。”

壞還壞得這般理直氣壯,尹白霜臉色不由一沉。

百里安這時又開口說道:“可我瞧你並不屬含玄門正統的術士,你體內的氣息駁雜,修行靈力結點十塞一通,靈根淺短,神藏灰暗不見靈息韻氣,反倒是一身體脈靈氣充沛,溢於肌膚表層。”

說話間,他目光一眨,得出了一個正確的結論:“你是一名武夫體修。”

這下莫說孟子非,就連尹白霜都不由露出了驚詫之色。

在當今這個靈氣鼎盛充沛的時代裡,體修一道近乎沒落,且不說天下三宗無一家是主修體魄之道的。

即便放眼整個一流仙門世家,也尋不出一家武者體修勢力來。

縱是集天下各路散修的萬道仙盟,對於體修者入盟的條件也是極為嚴苛。

自古以來,武夫體修一道,本就是一條偏僻的小路。

在當今世上,煉氣士多是看不起體修者,認為武夫一道皆是靈根駁雜無路仙緣者才會選擇的修行之道。

煉氣士凡達到開元境便可御劍飛行。

而反觀武夫體修者,即便是達到了與煉氣士渡劫境同階境界的元府之境,也難御劍。

這一切源自於修行武道者皆是一些草根級別的靈根,根本無法大量儲存靈力。

且武夫壽元遠不如煉氣士。

渡劫境的修士壽元可達千年,而元府境的武夫卻只有五百年。

久而久之,大陸之上,體修者越發艱難,此道也逐漸沒落。

反倒是一些天生含有仙人血脈,體魄強大者對體修一道甚是感興趣,可以憑藉自身血脈彌補靈根不全的缺點。

但是在人間,能夠在武夫一道上深有造詣者,已經絕跡千年。

名為昊農的男人聽到武夫二字,覺得極為刺耳,他沉下眉目,聲音漸冷:“是又如何?”

但百里安卻沒有要諷刺他的意思,面上起了幾分感興趣的神色,說道:“我很好奇,自千年前,百家仙門如雲而起,靈山韻生,仙靈鼎盛,而武夫一道逐漸沒落,天曜大陸之上,再無人類能夠將體脈一道修至元府之境,你又是如何辦到的?”

昊農目光一轉,似是不能理解這少年為何會對體修之道這般感興趣,他頗為冷淡道:“修至了元府境又能如何,人族崇尚地乃是天人之道,縱是我成為武道巔峰,也不過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煉氣士們口中不屑為伍的笑話。”

蔣紹宇聽聞此言,面色鐵青道:“所以你就投身入魔道,為魔族培養戰奴,放過了屠殺我人族修士?!”

昊農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那雙滄桑的眼睛彷彿有怒電跳躍:“在你們這些煉氣士心中,怕是我等武夫皆是狹隘之輩。”

蔣紹宇冷哼一聲,憤憤不平道:“小人無節,棄本逐末,喜思其與,怒思其奪。若非狹隘之輩,又為何要將自己鬱郁不得志的怒火發洩在他人的身上。

原來我本以為武夫凡心,難進寸丈,是拘於自身靈根品質,如今瞧來,當真是靈根心性皆不行,倒也難怪體修沒落,無志之徒才會選擇的道路,又怎能妄想堪破大道走得長遠?”

昊農臉驟然一沉,看不清喜怒,但那雙眼睛,似欲吃人一樣的戾紅,襯得那張平凡的面容,倒恐怖得好似妖魔的一張臉了。

他皮笑肉不笑道:“靈根心性皆不行?你到真是好生狂妄,若你有大志氣,又何必任憑狗圈拘頸,若你有傲骨,自行取了那圈子,我在此承諾,不殺你,並且待到鴉橋連界之日,親自送你返回人間,那麼這位正道之子,你敢是不敢?”

蔣紹宇面色一滯,頓時氣得失了言語。

沒有人願意當一個廢人,如今他失了一腿,若是脊骨也斷去,縱然回到宗門之內,也是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