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到了空氣中迅速彌散開來的血腥味,百里安蹙了蹙眉,似是一瞬間就明白過來什麼了。

嘶啞淒厲的悶咳聲持續了很久才逐漸消停下來,葉書慢慢抬起半邊白得發青的側臉,虛弱地倚靠在地石上,冷汗沿著額頭的溼發滑至鼻樑。

他將掌心裡觸目驚心紅染的血跡隨意在衣襬上擦了擦,發著抖的嘴唇半天才艱難地擠出一句話來:“你有藥嗎?”

百里安問:“你需要什麼藥?”

葉書疲憊地閉上眼睛:“隨便。”

對於自己的傷勢,彷彿都是準備隨意應付一下了事,百里安覺著若非他是吐血吐得實在扛不住了,怕是也懶得開這個口。

百里安也不知他具體傷得怎麼樣,便走過去簡單查探了一番他身上的傷勢。

性子孤僻的葉書對於百里安的接近倒也沒有表現出多大的牴觸心理,他倚靠在石頭上任由百里安對他‘動手動腳’,忽然,他彷彿察覺到了什麼似的,睜開眼睛看著百里安:“你眼睛看不見?”

百里安嗯了一聲,從碧水生玉中取了一些回補氣血的丹藥以及靈石放在他的手中:

“你身上大多皆是外傷,只是那外傷極深,看起來似是被劍氣所傷,那股劍氣已經侵入骨脈臟腑之中,這些傷藥只能為你止血,無法拔除劍氣。”

“你用這些靈石恢復一下靈力,這劍氣雖然棘手,但是以你的修為多耗些功夫,應當不難將這傷勢穩定下來的。”

葉書嗯了一聲,倒也十分不客氣地將百里安所贈之物盡數收下,也未說受了恩惠會事後報答之類的感激話語。

他甚至連一句禮貌的謝謝都沒有,將丹藥服下後,道:“你好好跟緊林徵,雖然他平日裡看著極不著調,但是在在大事方面,還是深有盤算的,他是真的有辦法帶眾人平安離開魔界,跟著他,你不至於喪命在這種鬼地方。”

百里安看了他一眼,道:“林徵帶回來的那隻劍氣化靈,其實是你拿下的吧?”

斬龍劍劍氣,又豈是尋常。

林徵雖然貴為藩王小侯爺,在這批修士當中身份尊崇,但論修為,在那礦洞之中有好幾名年長的修士皆在他之上。

他們都不敢隨意單獨闖走抓捕劍氣之靈,以林徵的修為,更不可能在成功抓捕劍氣之靈後,只受了點輕傷。

反倒是與他一同外出歸來的葉書,落得一身劫難重傷,而享受成就與榮耀的那個人,卻是林徵。

葉書冰凍似的眉眼瞧不出什麼情緒:“正如方才那些人所言,林徵他是我主,我既為家僕之子,我拿下的劍氣化靈與他拿下的又有何分別。”

語氣之中倒是聽不出任何不甘的情緒,而‘家僕之子’四個字似乎也未給他帶來多大的屈辱心。

可是百里安卻注意到了,他沒有和那群人一樣,尊稱林徵為小侯爺,而是直呼其名。

論氣質,聽談吐,他並不像是一名普通的家奴,對待林徵的態度也十分微妙。

百里安觀不出他對林徵有多尊重,但是在林徵擯棄小侯爺這個身份的時候,在他忍辱負重甘心成為一名戰奴的時候,林徵身邊的家僕卻只有他一人。

要知曉,拓海境的修士哪怕是在澤國上陽學宮內,也是出類拔萃的中堅人才。

可是他卻選擇了在這片異族土地上與林徵帶上了項圈,日夜苦度著妖魔的死亡威脅,喪失尊嚴地忍辱而活這些年月。

百里安覺得奇怪極了。

光是論這些行為,葉書都算得上是頂尖忠誠的死士了,而那林徵看起來也不像是缺心眼的紈絝子弟,既能得此忠誠之士,他卻連最基本的以禮相待都沒有。

甚至……對於葉書的死活,極為漠不關心。

這對主僕的相處方式,倒也是極為奇怪的。

百里安給出的靈石早已消耗了乾淨,可不知是葉書體內的傷勢比他想象中的要嚴重,還是因為他自身的身體本就異於常人,體內棘手的劍氣皆靠他自己驅除乾淨了。

偏偏那一身外傷,卻沒有絲毫沒能止住血。

空氣中的血腥味也越來越濃。

百里安只好取出滿月酒葫在手中輕輕晃盪一下,願珠與葫壁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隨著他手指輕滑,將葫蘆低端的那一抹血色痕跡隱沒去後,他才將酒葫蘆推了出去:“請你喝口酒。”

葉書目光微微一動,見那清透玉葫蘆中裝著的酒水,堪堪只沒過葫底,酒不過,果真是隻有一口。

他接過葫蘆灌了一口,卻未能感受到液體入喉的那種感覺,只覺得一股清涼的氣息順著喉線一路淌至小腹之中。

周身一暖,身體各處的傷口傳來酥麻輕癢的感覺,很舒服。

不多時,血便止凝,傷口神奇地結痂癒合。

體內虧空的氣血,衰竭的靈力,一時間竟是充沛至極,渾身上下彷彿有著使不完的力氣。

葉書手中捧著酒葫蘆,不再蒼白的臉滿是錯愕,他愣愣地看著百里安,道:“這酒……”

百里安道:“好歹也是今夜獵捕劍氣化靈的功臣英雄,飲一口酒而已,並不過分。”

握住酒葫蘆的手指不覺收緊了些,葉書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良久,他才自嘲一笑,道:“英雄?你還是第一個對我說這種話的人。”

可他卻是不配做有英雄夢的。

鐵骨忠心,拋灑熱血這種東西,從來都是屬於像林徵那種人的特權。

葉書斂眸摩挲著指尖下的玉葫蘆:“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的酒,你日後若是有機會去往澤國‘雲中’,我便請你嘗一嘗當地一家的美食杏仁豆花,是甜的。”

百里安看不見,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很是柔和,又似悲慼。

“杏仁豆花?呵,你隨我左右侍奉這麼多年,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你喜歡這種東西。”

突如其來地一聲冷哼,不禁讓周遭空氣陡然凝起,氣氛一下子好似如弓緊繃。

料峭寒風吹起葉書染血的青衣,也帶走了他臉上的血色。

小侯爺林徵拎著兩壺酒,面含醉意地抬步而來,才走幾步,他就打了一個酒嗝,醉氣燻人地來到葉書這邊。

林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刻意避開他身上的那些傷勢,甚是意外地‘喲?’了一聲:“瞧這身子,傷好得夠快啊,真是叫人白擔心一場了。”

說話間,林徵凝望了一眼葉書手中的酒葫蘆,他目光陡然銳利,冷笑一聲:“怎麼?覺著是我搶了你的風頭,沒能讓你喝到那些人的敬酒,便揹著我在此獨自偷喝飲酒了?”

葉書身子往後微傾,似是十分厭惡他身上的酒氣,見他神色有異,便將手中把玩的酒葫趕緊還給了百里安。

林徵卻彷彿感受不到百里安的存在一般,將手中開封的一罈子酒往葉書懷中扔去,酒水濺出,溼染衣襟:“既有如此雅興,來陪你家主子喝兩杯。”

對於那近乎粗魯砸過來的酒罈,葉書接都未接,木然著,任由那罈子酒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清冽的酒香四溢而散。

林徵面色一冷,正要發作,卻見葉書木然地抬起一雙又黑又冷的眼睛,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怒,沉默又剋制。

那樣的眼神直直望進人的心裡,竟是叫林徵莫名一悸。

葉書終究什麼話也沒有說,甚至沒有為自己損毀的那把珍貴佩劍聲討一句。

他慢慢撐起身子,推開林徵,彷彿是要與他保持距離似的,像是一隻嗅到獵刀氣息的野獸,弓著背離開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林徵提著剩下的一罈子酒,臉色已經變得極為難看。

直至葉書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了墨林之間,林徵這才收回目光,轉目看向百里安,滿身的尖刺與惡意瞬間收拾了個乾淨,他朝百里安笑了笑,道:“兄弟也是太玄弟子吧?這麼晚了,地脈陰寒之氣極重,要不要喝一杯?”

百里安道:“方才在洞內,小侯爺同那些道友們還未喝夠嗎?”

“道友?”林徵嗤笑一聲,言語格外不屑:“一群阿諛奉承之徒罷了。”

百里安神情詫異。

林徵隨著方才葉書坐過的石頭坐下,道:“他們皆是為魔族所虜獲的戰利品,投身與戰奴營中,被剝奪尊嚴與為人的權利,當他們佩戴那項圈像狗一樣偷生被魔圈養的那一刻起,他們便不是我的道友了。”

百里安神補刀地來了一句:“我想小侯爺脖子上的項圈應當也剛摘不久吧?”

林徵醉紅的面色一僵,隨即無奈道:“若非家道中落,我又何必放著貴族少爺的福不享,到這鬼地方來為奴受苦。”

“那麼葉書呢?”

“什麼?”

“在下認為,葉書與小侯爺口中的阿諛奉承之輩偏差頗大,那不知為何,小侯爺對他似乎更為反感厭惡?”

提及葉書,林徵的面色瞬間陰沉了下來,他舉起手中的酒罈猛灌了一口,道:“如果你的父親在外頭生了一個私生子並且帶入家中養著,你也會對這個人喜歡不起來的。”

私生子?

百里安驚了一下,倒是沒有想到竟是因為這個緣故。

林徵呵笑一聲,眼底有著複雜的情緒在交織搖曳:“可能在閣下眼中,方才我借劍的行為格外霸道不講道理,是在以勢欺人,可說句實在話,我看那把白水劍不順眼很久了。”

看得出來,林徵是真的很討厭洞裡頭的那群人,拋開他崇拜敬重的蘇靖不論,那兩位姑娘的性子比他還要高傲,自然不可能有如此耐心傾聽他的煩心事。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百里安這個聽客,醉意使然下,他便也沒有了那麼多忌諱。

“白水劍,上陽學宮承道之劍,呵……學宮承道之劍統共就只有兩把,除了今日毀去的這把白水劍,在我父親的遺物裡,還有一把黑山劍,呵呵呵,好一個黑山白水。”

“父親臨終前,將黑山劍永封禁室,即便是我連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但他卻把白水劍傳給了葉書。”

林徵面容說不出的苦澀不甘:“我一個正統侯爵公子,父親不將劍傳給我,卻傳給他這樣一個私生子,你可知府中的客卿下屬們都是如何看待我這個小侯爺的?”

所以他寧可親手毀了那把象徵著侯府名譽的劍,也不肯在讓葉書手執此劍了。

百里安無法表態,他從未經歷過這種豪門恩怨,也不知如何勸慰林徵,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林徵將手中那罈子酒喝完,醉得坐都坐不穩了:“我林徵只是一介凡人,我也有私心,我只想好好地當一個小侯爺,如若葉書他不是爹爹的私生子,我一定拿他當兄弟看,一定……”

喃喃而堅定的話語不知是在說給別人聽的還是誰給自己聽的,但百里安感覺得到,白水劍親手毀在了他的手裡頭,林徵的心比葉書似乎也好過不到哪裡去。

最後,林徵醉得口齒都不清了,手中空罈子摔落,沒有一點形象地歪倒下去,四仰八叉。

酒醉之夜過後,一行隊伍收拾整齊,得了劍氣化靈的指引,目的明確,整裝待發。

百里安隨著眾人,也正待要上路,這時,身側腳步聲響起,卻是醉了一夜的小侯爺林徵。

他頗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塞了一根竹棍在百里安的手中:“昨夜我醉得厲害,惹得兄臺聽我這隻醉鬼說了一夜的醉話,兄臺眼睛不便,今晨我尋了一根地陰竹做了一把手杖,這地陰竹有著辟邪之效,兄臺持有此竹在手,在地脈中行事怕是要方便一些。”

百里安並未拒絕他的好意,頷首笑道:“小侯爺放心,既是醉話,自是記不得心的。”

林徵見他這麼說,心中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哈哈笑道:“我果然還是最喜歡太玄宗的弟子了。”

許是經歷了一夜的醉談,林徵對百里安也親熱不少。

雖說他對同行的那些修士們也極為客套有禮,但明眼人卻都能夠看出來林徵對百里安的態度與常人不太一樣了。

百里安也是發現此人自來熟的本領當真是與孟子非有得一拼了,但論心智與性格,卻又與孟子非大相徑庭。

孟子非是個城府極深之人,可謂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他若有複雜心事,絕不會叫旁人看出分毫來,他待人,不論是喜歡的還是討厭的,基本都是一個溫和清潤的好模樣。

比起孟子非,林徵反倒沒有那麼多的心思眼,正如他自己所說,他不過也只是個有私心的凡人,難能坦誠。

百里安與林徵漸漸熟識下來後,私底下,林徵對於如何盜取龍珠,離開魔界的計劃,倒也沒有隱瞞,盡數相告與他了。

林徵的計劃極具取捨之意。

他的打算便是深入龍脈,在戰龍劍鎮壓冥龍的情況下,以秘法奪取龍珠。

屆時,失了龍珠的冥龍氣息自然會外洩失控。

相傳在地脈之中,其實還藏有第六把斬龍劍,只是當年在老魔君封印冥龍的時候,龍珠護心,第六把斬龍劍無法穿透龍珠的防禦,遺失在了地脈之中。

他可藉著劍氣化靈的感應能力,找到與它血脈相連的第六把劍,在取得龍珠的那一瞬間,將第六把劍插進冥龍的心臟裡,將它再次鎮壓。

與此同時,取得龍珠的瞬間,再由一人,吞食一縷冥龍的氣息,引入體內,然後將這一人作為制衡魔君的底牌,留在地脈之中。

餘下眾人,則帶著龍珠與魔君談判,讓她開啟界門,放他們迴歸人間。

若不應允,那位吞食了冥龍氣息的道友,則將以身殉道,藉助冥龍的那縷氣息將自身煉化成魔,喂飼地脈之下的億萬兇靈,讓之暴走,與整個魔界同歸於盡。

這個計劃佈置得確實周詳,林徵清楚地把握到了魔君的弱點是什麼,也知曉如何將成事的代價降至最低。

只是問題卻在於,地脈之中,人人皆是凡人,而且皆是寧可套上項圈也要苟活的凡人。

誰都想帶著龍珠光鮮無限地回到人間。

又有誰願意犧牲自己,來成全別人了呢?

林徵給出的答案卻是,這些人在人間皆有兒女家人至親,他們做不到為陌生人犧牲,但是在絕大的利益面前,其中總有人能夠願意為了成全自己的家人而答應完成這個計劃的。

可百里安仍舊覺得這個想法並不是萬全之策。

人心難測海水難量,在死亡面前,又有幾人能夠做到慷慨就義?

瞧林徵對於自己的計劃這般自信滿滿的模樣,百里安隱約地覺得,他心中或許早已經定出來這個人選是誰了。

林徵看起來對於那龍珠勢在必得,縱然百里安此刻有心規勸他就此停手,怕也是隻能無端引來他的反感與猜忌。

百里安最是能夠沉心定氣了,也不心急,決定見機行事。

畢竟雖然林徵計劃看似周詳,但那冥龍的龍珠,怕也不是那麼好輕易到手的。

在劍氣化靈的指引下,眾人穿過巨大的礦脈山谷,來到一片十里幽潭。

那十里幽潭所見漆黑一片,宛若一片巨大的黑鏡沉浮於地面之間,湖水盪漾著清冷的光,偶爾能夠捕捉到清濁交錯的蜉蝣在水中掠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