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袖眼皮狂跳,原本登山的好心情一下子散的乾淨,仙陵城種種失利的遭遇讓他那張清雅俊秀的臉瞬間陰鬱下來。

但畢竟是大家出身,做為人人敬仰的太子殿下,他總不至於無緣無故地發難質問於人,那樣實在有失身份。

他並未直言問百里安為何在這裡。

出於某種不願承認的嫉妒心理,嬴袖並未當眾點破百里安就是仙陵城新任城主的身份。

這裡好歹是在天璽劍宗,算是他的半個家了,今夜登上九重關山門的男男女女們,皆是天各一方的年輕才子佳人。

嬴袖有著遊歷天下,結交天下的雄心壯志,志向偉大,一心想要改變世人對中幽皇朝的偏見看法。

昔日天璽每隔十年開山門,收弟子,嬴袖端著的是中幽太子的身份,知曉父親素來不喜中幽皇朝的陰詭作風,也不敢擅自上山。

只是近年來,他詭道修為已達瓶頸,暗道真是應了天下那句“欲行大道,莫示小徑;無以大海,內於牛跡;無以日光,等彼螢火”的話。

仙陵城收服幽鬼郎失利,又痛失胥印,就連鬼泣珠都失之交臂,看似風光無兩的太子爺實則已經走到了黔驢技窮的地步。

同為天道三子,聽聞其餘那兩位無端去魔界那生死之地走了一遭。

回來後便成功渡劫魂啟,神藏通幽開靈府,赫然已經成為了千古以來最年輕的仙人。

在二女面前,嬴袖本就多有自卑,當年在知曉她們二人爭鋒之際,在極是年輕的歲月裡破境承靈,授以大帝親點天命星盤。

嬴袖自尊心作祟,私下不知服食了多少禁藥靈材,著實揠苗助長了一回,才繼二女之後,破境承靈。

堪堪保住了三道天才齊名的威望。

看似表面風光,其中心酸艱辛又有誰知?

這麼多年來,嬴袖根基虛浮尚未牢固,修行逐漸吃力,還未容他靜心深修,便再度傳來二女破境為仙的訊息。

晴天霹靂之下,嬴袖深知這樣下去肯定不行,一咬牙,也不顧父親威嚴如山,硬著頭皮登了一次白駝山。

若是能夠在此番弟子選拔大賽裡,脫穎而出,他便可以問道劍閣登天山。

正逢那礙眼的錦生被廢,十三鳶戾劍也隨之空缺出來,以他體內流淌的劍主血脈,收服無主的十三劍不要太簡單。

而事實上,這九重關的考核,嬴袖也沒有讓自己失望,表現甚佳,贏得了這幾十人的擁護與愛戴。

一切皆很順遂,卻不料,一登上山門,便看見平日裡那些神龍見首不見尾劍主們竟齊聚一方,對著那少年噓寒問暖起來了。

“啊,是少主啊。”人與劍同樣都很風流的葉輕舟聽見嬴袖問禮,笑眯眯地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

葉輕舟點點頭表示對他登山的行為感到意外,風流的皮相透著幾分敷衍,很快收回目光去,一本正經地朝著百里安招了招手,道:“來,我給你瞧瞧手相,看你未來氣運如何,旺不旺妻,有沒有子嗣後福?”

嬴袖一時間還真瞧不出來,究竟自己是他們的少主還是這傢伙是他們的少主了。

他一時拿不準這小子做了什麼,竟是叫這麼一群自視甚高的劍主們如此親近,便是他自報城主身份,也做不到這般。

壓著心頭的戾氣,嬴袖不敢仗著少主的身份在他們面前造次,仍舊是一派穩重自持的模樣,有意忽視掉百里安的存在。

此時天璽劍宗的大師兄並不在,他直徑又朝著二劍越女行了一禮,恭聲道:“越女師姐。”

落雪無聲,冷池清幽。

越女緩緩抬起眼眸,與這幽冷的夜色不同,平凡的容顏雖未給她帶來驚駭世俗的美麗,眉目卻是溫柔細緻的:“少主聽我一聲勸,此時此刻,你並不適合登山。”

越女言辭之中是為好心勸誡,並無任何薄諷輕視之意,嬴袖自是當做忠言,不敢表露出半分不滿來,虛心道:“敢問師姐,這是為何?”

越女低低嘆息一聲,道:“長公主也在山中,怕是不久後就要面見宗主了。”

嬴袖心中一突,又聽越女繼續說道:“少主前些日子可是去了極道閣。”

她的目光依舊柔和,卻叫嬴袖背上開始冒冷汗。

越女望了一眼將嬴袖眾星捧月的登山者們,終究還是顧及他的顏面,並未將話說得過於直白。

“對於中幽皇朝之事,我並無資格評頭論足,但極道閣裡的東西,素來是準進不準出的。

少主遊歷天下,怕是有許多事情未能注意顧及,可終究那是一樁樁的人命血案,我且擅自主張將極道閣之事暫且壓了下來,可是在澤國暗城內,長公主瞧見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怕是不會瞞著宗主。”

越女柔和的目光溫和不帶任何責怨,看著嬴袖的目光不疏也不親。

終究是天璽有愧於中幽,他又是那兩位大人唯一的兒子,若是換走他人,越女怎會徇私。

鬧出了人命,以她那看似溫婉實則極守原則的性子,怕是會直接拿了他的人,鎮入罪劍池中面壁三月再說。

可如今天璽劍宗已成了這般形勢,若是叫宗主知曉,一怒之下,法不容情,一劍斬了此子,天璽與中幽可真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一番話,說得嬴袖冷汗已經打溼了全身,顯然是對那位劍主羽心存畏懼,臉色都嚇得慘白了。

因為他絲毫不懷疑越女所擔心之事。

他勉強定了定神,向越女擠出一絲笑容來:“極道閣之事,情非所願,非我本意,天璽劍閣十年開啟一次,我實在不想錯過這次機會,若是越女師姐能夠在父親面前多加維護,嬴袖自當感激不盡。”

越女性情溫和,最是能夠安撫劍主羽情緒,若能得她維護,嬴袖必然會少吃許多苦頭。

“少主言重了。”只可惜,越女卻完全不吃他這一套。

她言盡如此,若他還要執著自找苦吃,雖是少主,她亦不會過分偏私。

嬴袖原道自己雖遠離天璽,但始終認為自己的少主身份在天璽十三劍眼中頗具分量,如今看她這副姿態,心中大感失望。

他百年未臨白駝山,如今歸家,卻反而更像是個外來客。

嬴袖明白,這多數是因為自己劍道難成氣候,父親對他感到失望,手底下的天璽十三劍自然不會將他放在眼中。

他輕嘆一聲,道:“嬴袖此番登山,並非是為私心,三年前,我心有所悟,叫我終於領會出一絲《太上道清劍訣》的真諦,天璽傳承不可斷於我這一代,嬴袖汗顏,自知劍術平庸,卻也想借這次劍閣機緣,深造太上劍意。”

越女溫和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不只是她,還有其他劍主們也紛紛抬首,注意力都從百里安身上轉移到了嬴袖這一邊,個個表情詫異裡摻夾著驚喜。

太上道清劍訣乃是天璽宗系傳承秘籍,唯有百里家的人方有資格繼承。

嬴袖身為天璽少主,卻無緣領悟如此神聖高深劍術,一直以來都是天璽劍宗最大的遺憾。

沒有人能夠比十三劍更在意天璽的傳承延續了。

“哦?少主竟有如此造化,不知將太上道清劍訣修至了何種氣象?”越女語調依然平和,只是那雙溫婉的眼眸裡多出了一抹不一樣的神采。

嬴袖明顯感受到了劍主們神態間的變化,他精神一振,隨之並起劍指,隔空一指點出,青芒劍罡破風厲嘯而出,自他指尖沛然炸裂開來。

一指點出的劍意無聲斷去風雪落下的軌跡,諸多劍主神情凝肅,肅然起敬。

“果然是太上道清劍訣。”越女唇角微微彎起,眼底欣慰,語氣卻帶著幾分遺憾與失望:“只可惜,青芒劍氣尚未成型,莫說劍氣化蟒了,即便是青蛇劍氣都未顯見,那一縷劍氣如煙如霧,飄渺近乎無形。”

越女說話很直白,這讓嬴袖面上一紅,尷尬地收回了手指。

九劍離江凌照雪打圓場笑道:“少主能夠感應太上劍意已經極為不俗了,若入劍閣,未必就不能養出劍青來。”

越女搖首失笑道:“少主既已領悟太上道清劍訣,即便無需我等維護,劍主大人也不會太過為難少主的。”

嬴袖恭聲笑道:“還希望各位師兄師姐們日後能夠多多指教才是。”

小露一手,嬴袖想讓他們將自己高看一眼的目的已經達到,他眼底壓著得意之色不顯,不動聲色地看了百里安一眼,卻發現他亦是投來目光,看著他收回的劍指,神態若有所思。

那神色,分明不似被他的劍意所驚豔。

嬴袖心頭微感不屑,他這一個外山子,又懂什麼劍道,若是真能看懂這無上劍術真諦,那還算他是有本事的了。

江雲沁一直在旁默默關注,見那家教不俗的太子殿下和光內蘊,不露鋒芒地就贏來了這些個大人物們的讚賞,心中暗自欣賞沉迷。

嬴袖那微妙的目光輕瞥,自然是被她瞧見了的。

江雲沁暗道他莫不是也認識那少年。

那眼神顯然不是什麼友善的眼神,江雲沁心中頓生主意,做出了人生中最大膽的決定。

她輕咦一聲,眨著眼睛看向百里安,神情故作不解,道:“這位公子……我記得他在第二輪考核就被刷下來了,為何會在這裡?”

雖說此舉很有可能會得罪那位第二輪的劍主考官,這是極大的風險。

可同時,她卻能夠迎來嬴袖的好感。

一名劍主於未來的天璽之主。

其中得失,可是十分微妙的。

果然,此言一出,百里安瞬間迎來了參試者們的憤怒目光。

考試作弊,無疑是最為可恥的。

正自笑著的沈盞面容沉靜下來,她靜靜地看了江雲沁一眼,正要說話,嬴袖卻先一步地開了口:“哦?你是說這位小兄弟連第二輪考核都並未透過?”

他的語氣神態很無辜有很好奇,不帶任何譏諷的意味,卻成功地為百里安贏來了無數不屑嘲笑的白眼。

江雲沁看到嬴袖這模樣便知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她雖心中對百里安抱有一絲愧疚,可這關乎到自己未來在天璽的發展,容不得她心軟。

“我依稀記得,這位公子他的靈力節點只通了七道,是不足以過關來到山頂的,可是為何……”江雲沁一臉為難不解地看著百里安。

卻見那少年神態安然從容,不見絲毫羞愧心虛,裹著狐裘大氅,平靜地與她對視著。

江雲沁沒有來心頭一亂,竟是忘了接下來要說什麼。

嬴袖卻並未放過這次機會,在仙陵城中百里安與尹白霜還有蘇靖二女種種的親密之舉叫他始終耿耿於懷。

他漆黑的眉弓凝肅起來,道:“天璽劍宗的規矩極嚴,若只有七道靈力節點,那是不足以成為我宗內門弟子的。”

說到這裡,一直氣度有禮溫和的贏袖透出了咄咄逼人的氣勢。

有著“小上陽”之稱的祁連城與贏袖是一個鼻孔出氣的,他亦是振憤說道:“若他這樣的人都能成為內門弟子,那天璽劍宗設下的考核又有什麼意義,我不服!”

“我也不服!”

“是的,我也不服!憑什麼我們累死累活,他在這享受舒服!”

百里安輕笑道:“誰說我要成為天璽劍宗的內門弟子了?”

嘈雜的吵鬧聲忽然安靜了下來,只見他甩著手中的小木牌子,悠悠說道:“我是來天璽當吉祥物的。”

眾人絕倒,嬴袖也神情古怪:“你說什麼?”

“我說我是來當吉祥物的。”若論裝的話,百里安比嬴袖更能裝乖巧純良。

他坐在椅子上,身子閒閒一歪,便靠在了越女的肩膀上,藉著那極乖的長相,這樣輕薄的舉動做起來卻一點攻擊性都沒有。

他望著人這麼一笑,叫心滌世外的越女都不由看楞了一瞬。

“哥哥姐姐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素具風流之名的葉輕舟徹底拜服,終於理解為何她那劍痴師姐要偷畫這少年的畫像了。

這笑起來的俊俏模樣,也忒招人稀罕了吧。

越女也是抿唇一笑:“倒也在理。”那笑容卻是與看嬴袖時的不疏不親大不相同,竟是任由他相靠。

嬴袖張了張口,一時之間竟是啞口無言。

待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句‘你莫不是在消遣我’就要脫口而出。

這時,遠山傳來一道劍嘯龍吟,只見如長虹貫日的赤色劍光化龍而來,那正是天璽劍主的配劍,升龍劍。

劍主羽御劍踏風而來,降臨山頂,升龍劍在風雪中錚鳴盤旋幾圈才穩穩落入他腰間劍鞘之中。

他黑冷的眸子往下睥睨,華燈明光裡,那張英俊凌厲的側臉沉靜冷漠,視線在眾人身上淡淡掃過。

十三劍主們倒還好,早已習慣了劍主羽的氣勢威壓,倒是那些參試的年輕弟子們,個個神色陡然一緊,不敢再有半點喧囂吵鬧。

劍主羽目光落定在百里安身上時明顯一愣,他步下臺階,渾身冷冽的劍勢竟是收斂了幾分,不溫不冷地朝著百里安行了個拱手禮:“不知司塵城主大駕光臨,羽有失遠迎。”

全場寂然!

江雲沁看著正在與那少年同輩論交的天下劍主,表情精彩萬分。

沈盞手裡的繡花針叮鈴掉落在地,嘴巴大張,餘下劍主們神態各異,無不吃驚震撼。

越女也睜大了眼睛,詫異至極,隨即無奈一笑。

這少年,可真是頗懂藏鋒一道啊。

那位來自蜀國的江家小姐,這會兒怕是悔得腸子都要青了吧。

百里安起身,目光意味不明地在劍主羽臉上一繞,不徐不緩地也回之一禮,淡聲道:“晚輩司塵,見過百里宗主。”

並非是劍主大人,而是……

百里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