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見到祁連城還算能夠崩住臉皮的贏袖這下終於徹底露出了不悅之色。

“悟道修行,講究的是一個致知力行,踵事增華,一味地投機取巧妄尋小徑,怕是隻會誤了自身。”

嬴袖斜眼掃視,果見這個少年正‘不識好歹’地撿起書架上的經書古籍,平靜隨意的飛快翻閱著那些書本。

速度之快,不禁讓人懷疑他有沒有用心觀看。

案上二十多本書,很快被他翻完。

百里安放下手中書籍,目光平靜地瞥了一眼嬴袖手中的書籍,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低聲道:“《參指劍合》,當歸念寂商,神府氣靈鎮內息,縱念指一劍,成煌煌六合文,可息三千兵。”

嬴袖劍眉冷肅,見他竟如此收不住自己的眼睛珠子,視線都逾越過界到他的手掌底下來了,還念起了他此刻正難解讀的《參指劍合》口訣。

他手指搭在書頁間,冷聲警告道:“本太子有眼睛,無需你來替我觀閱朗讀。”

在劍閣如此神聖之地,縱然心中有再多不滿,嬴袖也不可能當眾發作與人起衝突,強忍著脾氣僅僅只是冷嘲熱諷了一般便收回目光,眼睛堪堪剛落在手中書頁上,嬴袖呼吸驟然一緊,不禁瞪大了眼珠子。

卻見那泛黃的最後一頁書頁間,正落拓著“當歸念寂商”五個古鐫小字,留白之地甚多,未再見下文。

隨著身旁那極不識趣的少年一段話音落定,他手中的《參指劍合》驟然變得滾燙起來,那五字渡上一層極淡的青意,緊接著泛黃的留白之地,青墨自顯一行蠅頭小字:

神府氣靈鎮內息,縱念指一劍,成煌煌六合文,可息三千兵。

嬴袖腦子轟然一炸,又如天鍾在腦海中鳴撞,似冥冥之間忽有迴響一般,方才所觀覽的晦澀難懂的文字宛若忽然活了過來一般,清晰的印入心海之中。

矇昧的思緒陡然清明,好似一下子被點通了靈竅,被書中內容而壓抑得沉重的意識也為之一鬆。

嬴袖再翻前頁內容,只覺解讀起來前所未有的暢快輕鬆。

“啪!”

嬴袖重重合上書頁,汗水大把大把地順著臉頰淋漓流下。

他震驚大張的雙眸中慢慢浮現出一抹恐懼之色,看向百里安,宛若在看一個怪物。

百里安視線深深低垂,濃蔭蓋進眼底,在淡淡一眼就點破《參指劍合》的真意後,臉上並未表露出太大的情緒波瀾。

祁連城眉頭輕挑,打量著神情古怪的贏袖,目光深處裡藏著一絲隱晦的瞭然趣意,嘴上卻依舊擺出往日為他馬首是瞻的小跟班模樣,繼續扮演著‘小人得志’的模樣,哈笑了起來。

“仙陵城城主也就這點能耐了嗎?劍閣的規矩都不知道就來此瞎闖蕩,一人專守一列九行書架,一行行地往上讀,哪有像你這樣的橫著一列一行一間書架都不放過的傻讀過來,書讀多了傷眼,若是讀不出其中精髓來,又何必傷神勞心。”

嬴袖身體一震,不可置信,一列一行地讀過來的?!

那豈不是意味著,這九列前三重的書,他全都觀了一個遍?!

這絕不可能!

嬴袖心頭沒由來的浮現出了一個冰冷恐怖的念頭。

百里安並未搭理祁連城,只是繞開兩人,繼續觀書。

嬴袖已經全無心思看書了,他將書本放下,緊隨其後,沉眉肅容,用前所未有的敵意目光看著百里安,壓低聲音:“你究竟是什麼人?”

剛翻過一本書籍的百里安手指不自覺地蜷緊了些,他回眸看了嬴袖一眼,異常漆黑的眼眸盯得嬴袖心中莫名發慌。

他嗓音平淡,卻異常堅定:“空滄山,司塵。”

嬴袖表情幾番變化,目光忽然落定在百里安左耳間,眼底陡然劃過一絲狠戾,咬牙道:“你與秦國長公主,是何關係?”

這個問題問得屬實莫名其妙了些。

百里安瞥了他一眼:“什麼什麼關係?”

嬴袖顯然是被他這不鹹不淡的態度給刺激到了,陡然出手扼住他的手腕,掌下觸感如握寒冰,嬴袖卻並未注意,冷沉著聲線道:“別給我裝傻,劍閣中的每一本藏經典籍,皆是孤品,記載著世間武學功法的精髓奧義,凡人如何能夠一通百通,如閱凡品?若非你提前觀閱過這些書籍,又怎會走到本太子的前頭去?”

百里安低低笑了一聲,抬眸看了他一眼:“太子殿下對這劍閣好生了解,莫不是對其中經籍也早有所聞?”

劍閣本就十分安靜,百里安這句話雖然不大,卻十分清晰地落入到了眾人的耳中。

聽了這話的年輕一眾弟子們,心中頓時唏噓不已。

還以為中幽太子殿下有何了不起的,原來是走了後門,觀覽劍閣早已是家常便飯了。

若兩百年時間用來觀覽劍閣裡的藏經,才只能堪堪走到這一列三重的距離,這份資質也不過是中等偏上罷了。

原本在眾人心中神化過後的太子殿下,形象頓時一落千丈。

嬴袖生性敏感,如何察覺不到眾人眼神氣氛的微妙變化,他惱羞成怒地瞪了百里安一眼,牙根咬得更用力了:“你休要於我裝傻,說!你究竟是不是……”

“是不是什麼?”百里安似乎並不想聽到他接下來的話,面上漸漸不耐:“太子殿下莫要打擾我讀書了。”

嬴袖反應過來,半截話又生生吞進了肚子裡,眼神陰鬱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心道此事關乎父親的名譽與自己的地位,決不可叫外人知曉。

一個外山俗子,初入劍閣,若非常年泡在這些經書典籍中,絕不可能有如此逆天的觀書速度。

可是什麼人能夠隨意將劍閣中的上乘秘籍帶進帶出?

即便是擁有重權的天璽十三劍也無此權利,自開山立宗也來,也唯有宗主才可如此行事。

在嬴袖幼年的記憶中,是父親將這些書籍一一搬至他的東籬小築,讓他日夜苦讀。

雖說讀書的日子極苦,可也是唯有宗主之子才有如此特殊的照顧與待遇。

唯有宗主之子!!!

難怪自打第一面起,他就看這少年哪哪不瞬間,渾身上下都不舒坦。

能夠有如此劍道根骨領悟天璽的龍蛇劍陣,又有著如此閱歷博覽劍閣百書,而父親素來眼高於頂,平凡世俗女子如何能夠入得了他的法眼。

這麼多年來,他心中一直念念不忘放不下的女人也唯有孃親。

此外,滿打滿算,能夠讓他愧疚憐愛的女人,也只有秦國長公主趙文君一人了。

若眼前這少年,當真是父親在外偷偷所出的私生子,這份卓然得讓嬴袖都嫉妒瘋狂的劍骨資質,也唯有是趙文君那個賤婦所出了!

在加之他頸邊耳後那特殊的印記,分明就是趙文君所留的‘護心印’。

‘護心印’極耗精神力,若非對此人在意至極,以她如今這般孱弱無靈根的身子,怎和願意為之消耗自己。

想到這裡,嬴袖心中大恨,甚至連自己的父親也開始怨怪起來。

他憤憤不平,孃親當年下嫁天璽,傾盡所有的幫助父親為他贏得如今的天下盛世太平。

父親在娶阿孃的那一年,分明立過誓言,這一生只娶她一人,這一輩子,也只會有他一個孩子。

都是虛言假話!

父親這個偽君子!

分明是見他靈根不佳,根骨平平,難修天璽之劍,心中怕是早已將他拋棄放棄,便與那恬不知恥的賤人趙文君生下這麼一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

難怪他在仙陵城內處處要與他相爭,拼命在蘇靖和小霜她們兩人面前賣弄示好!

原來——這其心可誅的狗東西不僅僅要與他爭天下,還要同他爭女人!

此刻,在嬴袖心中,百里安與趙文君的關係已是板上釘釘,他已經腦補出了無數勾心鬥角的宮宅大戲。

看百里安的眼神愈發警惕友善了起來。

他又想到了天璽十三劍們對這傢伙的微妙保護態度,莫不是他們也早已知曉了此子的身份,有意立他為天璽的新少主?

這個念頭在嬴袖心中瘋狂滋生,越想越覺得可怕。

百里安不知嬴袖此刻心中的糾結大戲,又是四行書架很快又被他掃視完了,來到第九行的時候,一直在後方安靜無聲觀書的江雲沁終於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點道:

“你方才來得晚,宗主大人在入劍閣的時候同我們說了規矩,因為每一列的功法典籍皆是屬性相輔相成的精品,觀閱劍閣擇一列,依次觀閱是為最好,你這樣貪多,到頭來只會是一本都難以嚼爛通透的。”

江雲沁一眾人不知嬴袖從百里安那段話中經歷了什麼,她並不認為這個觀書如飛的少年,當真能夠閱出多少真理奧義來。

顯然是犯了許多矇昧不知新人都犯的錯,貪多欲將這些書中文字盡數默下帶走。

對於江雲沁忽如其來的善心與明顯的結交之意,百里安並無多大意外,他朝這位江姑娘笑了笑:“多謝江姑娘提點。”

江雲沁被這笑容晃了下眼,忙低下頭去裝做無事看書。

她心想,比起那看似沉穩實則咋咋呼呼的太子殿下,這位從江中打撈起來的奇怪少年,如今瞧著,反倒是他的眉眼模樣瞧得更好看一些了。

旁邊一名在山中與她結下了手帕之交的仙門世家女子,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她,低聲道:“雲沁,你幹嘛那麼好心提醒他,對於這樣的貪婪之徒,你也不過是白費口舌,你瞧,他嘴上說著謝謝,可手底下的動作可是一點也沒停。”

一名身穿綠袍的青年語氣也酸溜溜地說道:“就是說啊,領悟了龍蛇劍陣又如何,道心如此浮誇,在這劍閣之中怕是難有成就,江姑娘你可別被他那皮囊給迷花了眼,這樣的人我見多了,中看不中用。”

江雲沁橫了他一眼,道:“一個能解龍蛇劍陣的人,你說他中看不中用,那你豈不是成了既不中看又不中用的廢物。”

她言辭極少如此不留情,那青年面色登時漲紅起來,憤憤道:“江姑娘!我這可是在為你鳴不平,他不識好人心,你又何苦為了這樣的人說話。”

入山這幾日來,這位嶺南世家的林公子對她總是多有糾纏,江雲沁本就對他多有煩厭,忍不住蹙眉說道:“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眼痠手低?人家司塵公子懷瑾握瑜,內秀深藏,這劍閣雖難以解讀,可也難不過真正的曠世奇才。”

“哈哈,還曠世奇才,江姑娘此言可真是有趣,你以為劍閣中的藏經典籍都是凡間經閣中的詩詞歌賦不成,便是再曠世奇才,難不成他還能奇得過那十三位劍主大人不成?”

“呵呵,即便是那十三位劍主大人們親臨至此,也不敢不守這劍閣的觀書規矩,他以為他自己這是劍走偏鋒,實則不過是愚人自得罷了。”

眾人皆覺江雲沁此言太過於荒誕可笑,毫無說服力。

也是,女子的賭氣之言,本來就是可笑又可愛的,如何能夠當真。

在眾人的鬨笑聲裡,江雲沁俏臉登時漲紅起來,自知失言,顏面有些掛不住。

那姓林的討厭鬼見她吃癟,笑容也愈發放肆嘲弄起來。

百里安觀完最後一行書架上的書,手中正拿著一本黃皮封面的書,上頭寫著《藍浮異劍》,他手指摩挲著卷邊的書頁,好似習慣又好似本能一般地,翻到了第四頁。

在第四頁的左上方不明顯的留白處,繪畫著三個小人的怪異圖案。

那三個小人兩高一矮,矮的那個坐在最高的小人肩膀上,遙視遠方。

簡約的線條,卻勾起了最深沉久遠的零星迴憶。

百里安眼瞳中的墨色更加濃郁了,他平靜地合上了書頁,平靜地走到最後一座書架前,平靜地拆去了單獨安放的那本羊皮卷軸上的劍紋封條。

然後在一陣倒吸寒氣的呼吸聲裡,他平靜地展開羊皮卷,宛若在自家書房庭樓裡對窗獨書一般,終於放緩了讀書的速度,認真觀讀了起來。

他理所當然地取下了最後一個書架上的那本羊皮卷軸,就彷彿這本卷軸再次安靜地放了百年,應該就這樣被他理所當然的開啟,然後取走。

林姓公子哈哈然的大笑之聲彷彿被一隻鬼手掐斷了。

嬴袖目光深沉,如欲吃人。

鴉雀無聲裡,唯有臉上氣惱紅暈未散的江雲沁,眼眸異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