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當眾人以為她要就這樣撞上百里羽的那一瞬間。

她目光被迫沾落了一眼他懷中的頭顱,勢若瘋狂的動作下一刻生生停了下來。

她歪著腦袋怔怔地看著那顆頭顱。

目光下隱著的情緒似恐懼似無措又似懷疑無措。

這分明不是她等待的那張臉,沒有什麼好怕的……

這般想著的尹白霜卻退後了好幾步,目光愈發惶恐怨遂。

她見過千萬人,像他的發,像他的眼,卻都不是他的臉。

這張臉亦如是,可她卻無法鎮定安然下來。

她僵死地抬起目光,看著面無人色的百里羽,聲音木木地“喂”了他一聲。

她的聲音顯得很焦慮,極不耐煩:“你抱著一個屍魔的頭做什麼?他不是你的兒子。”

她嘴上說著那顆頭顱不是百里羽的兒子,手下動作卻是極快極輕柔地從他懷中將那顆頭顱搶了過來。

同時,她的眼淚像久蓄而開閘的水一樣不受控制地瘋湧出來。

她抱著那顆頭顱無聲哭著,大聲放肆笑著,又跟著踉蹌後退幾步。

腰間黑玉的老舊繫繩崩裂,墜在地上,磕破一角,玉面間佈滿再也無法癒合的裂紋。

隨著清脆的玉碎聲,她的脊骨也彷彿被人生生殘忍擊彎般狼狽地摔坐在地上。

她失心瘋地一邊大笑著,淚水滾滾而落,抱著頭顱在雪地裡連滾帶爬地爬到尹渡風的身邊。

她抬起一隻全無知覺的手,扯了扯他的衣襬,聲音裡帶著幾分可憐的請求:“爹爹,我的乾坤囊呢?”

尹渡風見女兒如此瘋癲模樣,再聽之她方才所說的那句話,最後結合百里羽那死樣子,在死腦筋也猜出了一二真相。

他當然清楚她向他索要的乾坤囊是兩百年前她遺棄又被他撿回來的那個。

她決然遺棄舊物,卻並未阻止他將之撿回來。

這兩百年間,一直在他身上從未離身,她知道,卻一直故作不知。

尹渡風鼻子狠狠一酸,不知女兒要那沒用的舊物做什麼。

只是見她這幅模樣,心疼得不行,哪裡敢有不應的。

他趕緊取出乾坤囊交給她。

尹白霜好似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臉上模糊的眼淚。

她面上開心地笑著,嘻嘻哈哈如天真爛漫的少女般,開心地接過乾坤囊,抖出一件大紅禮服來。

禮服與她身上嫁衣本是一對。

兩百年前,於北燎鎮捉豬妖時,她與她的少年假成親時的那個夜晚,一起穿過的。

只是年少時的她未曾料到,匆匆幾個錯身,就錯失了今生一輩子。

寒燈紙上,梨花雨涼,我等風雪又一年。

等待一樹花開,盼故人葉落歸來。

只是葉未落,只是人未歸,回首光陰,原來壺裡杯中,皆是自釀苦酒,終是一人渡春秋。

紅衣禮服老舊,卻極為乾淨一塵不染,在她手中沒有一片風雪落入衣上。

她趴在地上將紅衣抖開平鋪於地,少年冰冷的頭顱輕輕放在其上。

尹白霜低著頭,手指輕輕觸了觸他的臉頰,然後受驚般縮了回來,口吻帶著麻木的茫然不解:

“怎麼會這麼冷,怎麼會這麼冷啊……”

她神經質地喃喃著,圍在一旁的人神情複雜至極,看著她又開始極輕柔認真地清理著他臉上的血跡與髮間的霜雪。

整理得乾淨後,她又替他綰了一個少年人的高高馬尾。

她撕下一截大紅衣襬,繫於髮間。

大紅的髮帶也無法減輕他臉色的死灰蒼白冷意。

尹白霜卻絲毫不在意,她刺破指尖,在自己唇上點紅妝,吃吃笑著。

俯身將大衣重重圍裹起來,只留下一對漆黑緊閉的眉宇在外。

她低低喚著他的名字,將他輕攬入懷,臉頰貼著他的額頭:“不冷了,這樣就不冷了,這樣小安就不冷了……”

天地霜清,一襲紅衣如大喪之服。

她坐在地上,抱著頭顱,口中絮絮叨叨,宛若得盼歸來的故人,訴不完的纏綿情義。

她說:“小安,你送我墜子我收到了,很漂亮,你醒來後我帶給你看。”

“北燎鎮又新釀了泥兒酒,你怕苦得緊,聽說鎮上酒師改了良方,新酒好入喉,我們可以一起去嘗一嘗。”

她訴說著最為普通平常的話語,空寂悲慼的眼眸裡卻升起了一絲自我編織的幻夢。

彷彿懷中的人真的只是在安睡中靜靜地聽著她的嘮叨。

她眼中滾滾而落的淚水打溼了他的臉頰,尹白霜這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自己臉上的溼痕。

瞬間被拉到了冰冷的現實中來。

臉上冰冷的溼潤觸感在極其殘忍地告訴她,她在因何哭泣。

她平靜得近乎詭異的聲音終於起了一絲崩潰地哽咽。

這一刻她徹底‘清醒’了過來,卻強忍著逼迫著自己不去‘崩潰’。

因為她好像知道,自己一旦崩潰,就等於認同了某件殘酷的事實一般。

她不接受這個事實,她想逃,逃進為自己編織好的夢境裡好好藏起來。

她索性放聲大哭,似是要哭出自己全部的心酸與絕望,悲慟失聲的語調裡含著一絲詭異的訴控與委屈。

“小安,你給我的壽一點也不乖,你不在的日子裡,它很不聽話,非常兇,它咬我,咬得我滿手是血,很疼……很疼啊。”

“所以你睡一覺起來,哄哄我吧?你哄哄我,我便不生氣了。”

“誰讓我……那麼喜歡你呢。”

“小霜……”尹渡風滿眼皆是痛楚與不忍,粗獷的臉上不禁露出愁苦惆悵的神色。

十三劍們,早已震驚得魂不附體。

小師弟竟然是宗主之子,他們的少主,兩百年前蘇靖與尹白霜痴戀之人?!

且不論他們的少主是如何變成了屍魔,原本計劃周詳,井井有條,好端端地,怎會變成這幅模樣?!

百里羽神志顯然也是瘋癲的,他口中怒喊著要光陰錄,無人奉上,就連懷中視若珍寶的頭顱也沒了。

他怒氣沉沉地瞪著尹白霜:“你在做什麼!把他還給本座?!”

他上前一把扣住尹白霜的手臂,去撕扯。

尹白霜身上的平和寧靜瞬間被打破,宛若一個瘋婆子般朝他嘶吼起來。

“滾開!滾遠一點!我不許你碰小安!他不喜歡你!你走開!

你又要打他了!又要逼著他背書了!不給你!他是我的!你休想從我這裡將他搶走!”

百里羽勃然大怒,竟是毫無考慮,翻手一掌凝聚殺意,就要朝著尹白霜的天靈蓋劈下去。

眾人頓時大驚色變,尹渡風頭髮更是根根倒豎而起,目眥欲裂!

“百里宗主可是要光陰錄?”

讓百里羽驟然平復下來的,是一道清冷無溫調的嗓音。

蘇靖不知何時,從地上起身了。

她眼底無光,整個人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麻木不仁的味道。

可相較於尹白霜,她卻是出奇的冷靜,頭腦清晰,有條有理。

“那便請尹大宮主利用白子的力量去一趟道閣吧,正巧,我亦是想看一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在如此巨大變故里,她竟還能如此冷靜地去尋找事情真相。

只是這份冷靜,似是有些冷靜得過頭了。

她與尹白霜的狀態,眼下可謂是兩個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