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惶恐。”賀行雲深深低首,低聲道:“臣不敢有絲毫不敬之心,臣只是擔心陛下身體,特備藥膳……”

嬴姬目光未抬,指尖靈力輪轉,一道幽火彈出,將地上那食盒燒成焦炭。

她眉心攢出一片冰雪之色:“收起你那毫無意義的妄念。”

垂落的幽火又再半空中盤旋成鋒利的炎刃,火光飛旋中,穿風而過,將賀行雲一隻手臂殘忍地齊肩而斬。

鮮血噴濺中,賀行雲身體因為痛苦而大僵顫抖,牙關緊咬發顫,卻未發出一絲聲音。

身體驟然一鬆,他重重摔落在地,目光透著幾分悲哀,低頭看著自己的斷臂。

雖一開始就已經料此結局,可嬴姬無情冰冷的拒絕之意,仍舊是讓他心口一陣緊一陣寒。

更讓他沒料到的是,她竟當真不計後果地瘋了。

雖然此刻她表面看著與尋常時一般模樣,可賀行雲醫術於中幽皇朝有大用,至關重要。

即便他犯下叛國之罪,作為天地人間唯一能夠給英靈看病就醫的修士,嬴姬斷不可能一上來就斷他手臂。

賀行雲心頭苦澀。

曾幾何時,心高氣傲凜然不可侵犯的中幽女帝,竟會為一個男人傷情絕心至這般面目全非的模樣。

千年前,他為採藥入道,誤入中幽,驚鴻一瞥,心有所望,念而不忘。

九百年前,他身死而成就大功德,拒絕飛昇,而入中幽坐照英靈。

為的便是能夠在不遠不近的距離想相守遠望。

嬴姬心思玲瓏,而他赤子之心,不知掩飾,九百年時光,即便他站得再遠,她在自己的后土大地之上,目之所及,怎會不知他的心思。

可她卻從未在意過。

今日心思被點破,賀行雲心涼之餘卻也決然不念回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嬴姬沉聲道:“陛下,臣喜愛你,縱是你拿劍殺了臣,臣五識七竅,三魂六魄,皆願全部奉上。人間不值得,臣願為你值得!”

嬴姬冰冷的眼瞳,戾氣大生!

殿內本已停歇的風,厲然而起,殺意如麻,帶去的壓力如山如海,如刺穿他的心魂。

她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千年沒有波瀾起伏的幽寒井水:“你在!找死!”

一枚烏黑森肅的滅魂釘幽幽懸起,凝聚出強大的制裁之光,帶著不為人知的可怕力量,似欲將萬物吞滅。

看到那枚象徵著毀滅與死亡的滅魂釘。

賀行雲知曉他成功地觸怒到了她,心中空茫一片,他緩緩閉上眼睛。

劇烈的心跳將血液壓向四肢百骸,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恐懼,一下接一下撞擊著神經末梢。

殿外的幽兵說得當真沒錯。

此刻來尋陛下的黴頭,可真不是明智之舉。

賀行雲面上露出一個自嘲絕望的淡淡笑意。

可笑他自妄不凡,恃才傲物,自恃自己在她眼中與常人或許會有稍許不同。

可終歸,是他自作多情了。

滅魂噬心的痛苦直抵五臟六腑,死亡將臨之際……

“叩叩叩……”

殿外,傳來一陣清脆的叩門聲。

眼前近在咫尺的滅魂釘僵僵停下,賀行雲驚魂未定,瞳孔劇烈收縮之間。

他看見嬴姬已經掐指滅去滅魂釘,眸光沉靜地看向殿門方向。

殿門寂寂肅殺的狂風有所收斂平復,在這個瞬間,他竟是感受到了陛下那恐怖濃稠的殺意也淺退了幾分。

心思動容的賀行雲忍不住回首望去,實不能理解何人的造訪竟是能夠讓陛下前後變化改變如此之大。

殿門前立著一名同樣手提食盒的陌生少年,他帶著面具,身上渡著清輝月光,衣袍間幾點光斕,烏黑的眼睛清潤透亮,目光平靜地將殿內這生死瞬殺一幕盡收眼底。

賀行雲還被嬴姬以無形的力量擒制在半空中,手腳懸吊而起,不得自由,他瞥了一眼百里安手中提著的四方食盒,眼睛微眯,神情肅然。

百里安抬起手,懷抱食盒,狀似無害地看著嬴姬,眼睛眨也不眨:“我似乎來得不是時候。”

殿內亂舞的刺骨寒風徹底平復下來,嬴姬面容雖仍是冷的,但眼中的血色散化成純淨的黑。

賀行雲周身一輕,重新摔落在地上。

嬴姬目光低睨:“還不快滾。”

賀行雲心情複雜,百思不得其解,何以殺機熾盛的陛下會待他忽然手下留情。

畢竟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到女帝殿的,說了大逆不道之言,竟就這麼容易簡單放過了他?

那少年又是何人?

而且在中幽,他從未見過有那位人物能夠不經傳召,不喚尊稱,這般肆無忌憚直入女帝殿的。

賀行雲不敢再繼續多想下去,死裡逃生不易,他忙捂著自己的斷傷,告罪離殿。

在與百里安錯身而過的瞬間,賀行雲目光流露出一絲疑惑之色。

此人似乎……不是活人,也非英靈。

直至賀行雲背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百里安這才跨過門階,步入殿中。

他的目光在地毯間那斷臂上虛虛一落,沒有說話。

直徑來到賀行雲絕對不敢落足的內殿之中,他開啟食盒,一一取出其中食物。

紅泥銅爐,銀骨炭,高湯,油潑辣子,牛羊肉卷,水靈靈的蘿蔔,翠生生的蔬菜,還有一疊疊小菜,水晶餚肉,萇弘鯰魚,蒸涼麵,夫妻肺片,鹹燒白。

點心主食則有紅糖餈粑,韭菜盒子,梓潼酥餅,杏仁烙。

食盒一開,冷冰冰地大殿裡,驟然多了幾分溫情的人間煙火氣。

百里安將嬴姬平日裡御用的桌案當作飯桌,摘下臉上面具。

他隨手抽來一本案上堆積如山的公文,扔進小泥爐中,當引火的薪柴用。

嬴姬冰雕般地站在那站了許久,旁若無人擺弄吃食的百里安又點了一支蠟燭,驅散昏暗,道:“今日我帶了東臨鋪的小羊羔肉、一品樓的炙椒牛肉、南巷街的雪花鱘,不坐下來嚐嚐嗎?”

嬴姬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案上的食物,沒說話,神色似是不為所動。

她彎腰拾起地上斷臂,兩步走過來,將那斷臂就那麼血淋漓的放在案上來。

百里安身子後靠,躲過飛灑過來的幾滴鮮血,皺了皺眉,手指點了點那斷臂:“你要將這個煮了吃?”

嬴姬眉目一抬:“賀行雲方才也是來送膳食的,可他的膳食還未送出去,一隻胳膊卻留在了這裡。”

百里安笑了笑,坐正身體,開始調製味碟,低頭道:“娘娘斬他一隻胳膊難道不是因為他口無遮攔,心無所掩,痴心妄想做中找死幽太子的後爹嗎?”

嬴姬面色一冷:“討打。”

真是好大的膽子,不知死活,竟敢以下犯上,連她也敢打趣。

可嬴姬並未意識到,同樣是以下犯上,口無遮攔。

她對賀行雲的態度是‘找死’,對於百里安,卻僅僅只是‘討打’。

“娘娘今日火氣可真大。”百里安感嘆一聲,又變戲法似得從盒子裡摸出一個鴛鴦鍋來架上,表情愁苦道:“辛辣易上火,牽怒氣,今夜這紅油湯底,娘娘怕是要無福消受了。”

他作勢要撤走紅湯鍋,準備換上鴛鴦鍋。

“不過也無妨,好在我準備了鴛鴦鍋,娘娘可以吃白湯。”

嬴姬眉毛豎起,滿臉不愉,抬起筷子壓住百里安端鍋爐的手背:“中幽人的食桌上,從來不會上紅白鴛鴦鍋,這是對火鍋的褻瀆。”

“那娘娘這是不計較生氣了?”搖曳的燈燭火光被風吹散,落進少年的眼中,細細碎碎的光像夏日的螢火,淡淡溫情。

桌上點著燈,窗外不知何時雨聲漸起,夜雨敲打著房簷。

牙簷撞得叮噹清脆,風雨糾纏於寂夜裡,混唱的寂亂之音讓百里安的聲音變得極輕。

那一聲娘娘喚得低低輕緩,疊音聽起來微不可查,就像是隻唸了一聲單字‘娘’。

嬴姬娘娘心口一顫,面上恍惚一瞬,她忙低頭擺正爐盆,容色冷冷地夾起一塊片好的五花肥羊肉,涮入咕咚咕咚翻滾冒泡的紅油辣湯中。

“同那等子凡夫俗子,又何可計較的。他賀行雲在中幽落館行醫,為英靈療傷治病。

朕不是不知他存的是和心思,只是瞧他這九百年間一直安分守己,並未行出任何出格之事,這才由他而去。”

她冷哼一聲,又道:“可笑是如今瞧我中幽與天璽再度結仇,連爹爹都被驚擾出世。

人界四方各地皆惶惶不安,生怕中立多年的中幽女帝一時瘋狂,誤入魔道,這才叫他生出了這般自作聰明的心思。

朕與百里羽這段孽緣雖已無回頭之路,中幽與天璽也再無緩和的餘地,但這也絕非是他一個小小奉御,試圖趁機賣好的理由!”

作為中幽女帝出身,嬴姬可謂是食古董羹的高手,羊肉只在鍋中涮了七下,便穩穩提筷出湯。

剛一收筷子,嬴姬就皺起了眉頭,可未過多久,百里安就十分貼心地推過來一盞味碟。

嬴姬眉頭很快舒展開來,她端著高貴冷豔的姿態,將筷上的羊肉蘸飽醬汁,然後吃下。

辣中帶著絲絲鮮甜的濃郁醬汁包裹著嫩滑的羊肉,幸福的口感在唇齒間散發開來。

嬴姬咬著筷子,黑色的眼瞳在熱騰騰的霧氣蒸騰下變得透亮清晰起來。

這醬汁調的,竟是十分吻合她的口味。

夜雨初上,百味人間。

她的眸色被火鍋的熱氣燻暖了些,嬴姬的面容也漸漸變得寧和平靜下來。

“倒酒。”她淡淡吩咐一句,便繼續伸筷去夾羊肉。

百里安為她倒了一杯果酒,趁她涮肉的功夫,扔了幾顆嫩汪汪的青菜葉子進去,煮熟撈起,放入她的碗中:“別光只吃肉,多吃些蔬菜。”

嬴姬涮羊肉的動作忽然停住,她目光深遠地看著咕咕翻滾的紅湯。

百里安不知自己哪裡說錯話惹她不高興了,他正欲發問,嬴姬卻發出了一聲極輕極輕的笑聲。

“說起來,吾兒小安也是朕一手帶著吃古董羹的。”

她抬眸,微笑著,目光變得很是柔和:“他那樣一個安靜不愛說話的性子,偏偏到了同我吃古董羹的時候,同你一樣喜歡嘮叨,許我吃肉,卻不許我不吃蔬菜。

許我喝酒卻不許喝烈酒,飯後甜品,也不許食多,每樣只許我吃兩個,一丁點大的個頭兒,這也要管,那也要管,可煩人了。”

她嘴上說著煩人,可目光裡的溫柔卻似要化出水光來一般。

百里安沉寂半晌,眸光深了幾許,看著她緩緩說道:“今日甜品,每樣我許你吃三個。”

嬴姬蹙眉,並不喜歡他這管教小孩子般的語氣,眼神生冷:“若非你是父君的人,女帝殿內,豈容你這小輩言論放肆。”

百里安慢條斯理道:“突然想起來我還帶了花生碎和香菜碎,娘娘要嗎?”

“要。”嬴姬話題被成功帶偏,想也沒想地點了點頭。

直到百里安真的抓出一小把花生碎和香菜調進她的味碟碗中,嬴姬這才反應過來,有些惱怒,一拍筷子:“你莫要目中無人!”

“啊,忘了還有芝麻了,娘娘要嗎?”

對於火鍋有種莫名虔誠執念的嬴姬又被繞了進去,她一臉地認真地問道:“芝麻是生的還是熟的。”

百里安道:“小火慢抄過的,脆而不焦,口感當是酥香。”

嬴姬一臉易動,舉起碗碟:“那來一小把嚐嚐看。”

剛舉起手來,她又反應過來自己被套路了,神情愈發羞惱,耳根泛紅地瞪了百里安一眼,她橫眉怒眼,試圖儘量保持著完美的儀容與女帝的威嚴。

百里安往她碗中灑上一下把芝麻後,又看了一眼鍋爐,道:“哎呀,這牛肉是不是煮太久了。”

嬴姬頓時愁眉似鎖難開,忙提筷去撈牛肉,一臉不高興:“你何時下的牛肉?牛肉煮久了怎麼可行。”

她撈出數塊牛肉,果真是煮久了,那肉質比老太太還要老。

嬴姬掙扎嫌棄許久,最終將那老掉的牛肉放進百里安的碗中,一抬下巴:“誰下的誰吃。”

百里安一臉誠懇地抬起自己的筷子,上頭乾乾淨淨不染一點油水:“這幾塊肉好像是娘娘先頭下入鍋中忘記撈起來了吧?”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