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安額前青筋若隱若現,在如此近的距離下,尹白霜清晰地察覺到他的氣息都是亂的。

她怔怔尚未回神,宛若置身夢中一般,渾噩迷濛。

看著她這副迷糊的樣子,百里安臉色一沉。

下一刻,狠狠一個頭槌砸在她的腦門上,怒不成音道:

“你是瘋了嗎?!惡鬼纏身都不知到躲,還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你是想讓自己的魂魄也被那漩渦深淵所吞噬嗎?!”

說話間,百里安整個身子都在顫抖,眼神暗得嚇人。

可尹白霜卻感覺到了,方才那一幕真正被嚇到的人其實是他。

是他,真的是他,他還活著……

在這個瞬間,漫天席地的烈火,碩大,火紅,熾熱,燃燒的死亡荒火,落在了尹白霜的眼中,反倒更像是象徵著希望與光明的太陽。

此刻,狂喜二字已經不足以來形同她的內心。

“小安……”她額頭泛紅,輕輕念出他的名字,聲音帶著哭音的顫抖,唯恐眼前這人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下一刻,她落進一個冰冷的懷抱裡。

胸膛下,有著什麼在狂跳如擂,不是心跳,因為那個聲音比心臟跳動得還要驚心動魄,跌宕起伏!

他將下巴用力抵在她的肩頭上,聲音悶悶沉沉,含著幾分後怕之意,在她耳邊輕聲呢喃問道:“方才站在這裡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尹白霜微踮起腳尖,漆黑的眼睛裡慢慢有了一絲光彩,唱歌時一直彎起的嘴角也平復了下去,她說:“在想你。”

百里安用力抿了抿唇。

他知道,在想他的同時,她亦是想尋死自盡的。

在這漫漫無涯的火海之中,陰魂煉心,火中藏有無數人間的七情六慾,執念妄念,能夠看穿人心底最深的黑暗。

這些陰靈魂魄,無處棲息,最擅引人自鬱絕望,從而走向死亡。

在九焚谷,久久未尋到尹白霜的百里安,又何嘗不是心緒大亂,不能自已。

“咔嚓!”

在萬聲淒厲悲鳴聲裡,落入烈火炎河之中與無數陰靈纏鬥的玉笛似是難敵壓力,便面竟是生出裂紋。

裂聲清脆,萬鬼同哭。

百里安只覺腳下大地驟然升溫滾燙,劇烈顫動起來,傳來沉悶的隆隆之音。

已經來不及再繼續訴說著什麼,百里安面色大變,感受到了腳底下低沉恐怖即將蓄勢待發的天災力量,沒有絲毫遲疑,他右手一伸,召回扶乩。

九焚谷乃是絕死之地,滅頂的滔天災害本就是瞬息萬變,根本不容人反應思考。

轟隆一聲巨響,大地綻裂,熾熱的高溫如洪潮一般卷覆天地。

尹白霜正自看著百里安的臉,怔怔出神,全然不察這聲勢恐怖的災害傾襲而來。

百里安抱著她一躍而起,身下的烈火炎河宛若巨大一鼎燒沸的烘爐,滾滾翻灼。

在那烘爐巨鼎之中盤踞嘶吼的千萬陰靈在聲聲陣陣的淒厲慘叫聲裡湮滅成燼。

火海四分,偶爾露出被燒的漆黑的土地,一道足有十丈粗狂的灼目鮮紅火柱,如巨龍振尾般朝著百里安直直劈轟而來。

那猶如狂蟒般的火柱蘊含著難以明喻的力量,顯得格外恐怖。

來自十萬丈大地之下的地脈之火,赫然正是這九焚荒火。

炎荒災降,燃塗蒼生。

這一切發生的,不過電光火石。

瞬然剎那,百里安足踏七燼步,一輪火色光圈剛起,便被那狂暴的力量給吞噬得一乾二淨。

面對迎面狂轟而來的隆隆火柱反手一劈。

扶乩笛尾鬼泣珠大綻幽紅之光,笛身裂痕擴散更深。

百里安一隻手臂瞬間燃燒起來,那烈火沿著指尖頃刻燒到了肩膀。

荒火所及,整條手臂宛若失去了水分的花朵般以著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下來。

手中短笛更似被一座千年古嶽沉天撞來,經脈驟崩!

好在扶乩笛本是陰璽所化,力量非凡,再加之有太陰大帝右眼所化的鬼泣珠加持。

若非如此,這樣正面與狂暴的地脈荒火交鋒,怕是一個照面的功夫,便屍焚笛燼了。

百里安全力一擊,不過堪堪擊碎三分之一的火柱。

而紊亂震動的大地,正在醞釀著一場更為恐怖的風暴炎災。

漫天都是撕扯如絮的殘魂亂魄。

藉著空隙,百里安咬牙招出朱雀琴,以身御琴,帶著尹白霜化做一道流螢掠空而去。

與那地脈荒火正面交鋒不過一擊,便耗盡了百里安這三年來積攢著的全部心力。

他半邊身子正在持續被荒火所侵襲枯萎,整個人彷彿被一柄烈焰巨劍劈開一般,整個視線都是灼熱火紅的。

尹白霜在那火河之中細細分辨萬千魂靈,神識亦是有著極為可怕的消耗。

別看她此刻全身上下,未見明顯的傷痕,可尋常修士如何能夠在這九焚谷中被烈火熾烤一夜,還能安然的。

此刻她的身體就像是被打磨了千萬便的薄鏡,纖細易碎。

在方才那一擊對轟之下,波及的餘威已是將她一直緊繃的那根線終於震斷,乾脆果決地暈倒在了百里安的懷中。

朱雀琴內的朱雀魂已經徹底顯靈,火紅的雙翼巨大,承載著百里安二人,以著裂空的超絕速度在高空中不斷奔掠前行。

熾熱的風浪如一顆顆巨大的岩石衝擊著百里安的身體。

百里安半邊身體傾斜,手臂大袖全然將尹白霜的身子籠罩在自己的身下,替她抗下了大半的衝擊力度。

此刻他身體虛弱至極,如此高強度的飛遁,無疑給他帶來了更加劇烈的痛苦。

厲風過耳,耳膜瘋狂鼓動,百里安模糊的視線裡已經完全辨別不清楚方向了。

他心血劇烈翻湧著,甚至連屍珠都快要壓抑不住體內即將崩散的血氣。

本就為這片火域空間所灼傷神識魂魄的百里安,三年前的舊傷已然未愈,再經方才那番重創,終於再難繼續支撐下去。

他眼前陡然昏黑,失去知覺,意識歸於混沌泥塵裡。

失去了百里安靈力掌控的朱雀琴便如死物一般,具象化的朱雀魂嚦鳴長嘶,便消散無蹤了去。

朱雀琴極有靈性地化作流光,飛回百里安腰間的乾坤囊內。

百里安從清醒至昏迷,始終將懷中的女子緊緊護住,兩人向下墜去。

裂風萬里,滿地枯殺之意。

百里安在極致深沉的睏倦中艱難地撐開沉重眼皮,入目之下,模糊的視線裡是無邊無際的蒼紅之色,耳畔傳來溪水小河潺潺之音。

那清越的流水潺動之聲,帶著一絲清涼之意,宛若酷暑盛夏時節,澆在心頭的第一捧清泉,沁人心肺。

可是,百里安並沒有忘記自己深處何方。

這裡是九焚谷,千年無雨露天水之地。

莫說水源河流了,便是但凡身具鮮血液體的生靈,也難存其中。

這裡除了那詭異的鮮紅晶體植被,半點綠草野植不生。

在這裡,一滴水,堪比沙漠裡的奇蹟。

更莫說還能夠聽到這般清越流暢的潺潺溪河之聲了。

百里安心中的第一想法,便是自己在絕境之下,產生了幻覺。

他撐起身子,正微微一動間,腰部卻被一雙纖細溫涼的手臂有力不失溫柔地從後方緊緊纏抱著。

百里安眼睛詫然睜大了些,這才發現自己眼下竟是被身後女子以個圈攬的姿勢,從後將他緊緊護在了自己的懷裡。

一尊虛幻的神殿法相在她身後若隱若現,一張棋盤如天,倒懸於天,黑白雙子相間無數,錯亂縱橫。

耳邊那清澈的流水之聲,也並非是幻覺,他身下清涼溼潤,二人的身子正被一汪清涼的溪水包容著。

在百里安周身四側,懸立著數十枚冰藍色的玄晶,四四方方,宛若寒冰一般,在水中清越相擊相撞。

“你醒了?”似是被百里安細微的動作驚醒。

身後的女子緩緩睜開蝶翼般的纖長睫毛,一雙烏黑明澈的杏眸輕輕眨動,宛若被水滋潤過一般,散發著寶石一般的光芒。

圈緊在百里安腰間的一隻手臂將她輕輕鬆開,指尖落覆在他的右手手臂間,一寸一寸地在他肌膚間滑動著。

她語氣輕緩問道:“還疼嗎?”

百里安這才發現,原本被荒火所焚乾癟枯萎的手臂,在這一汪溪河之水的浸潤之下,竟是重新恢復了充盈。

除了肌膚微微泛紅,在她指尖輕輕觸碰之下會傳來陣陣辛辣的痛感以外,倒也沒有其他不適。

兩人的身體緊緊挨靠著,在水中載沉載浮,大紅的衣衫如火蝶之翼鋪落於水面之間。

百里安目光微斜,看了一眼溪水中清脆碰撞的五方寒冰,太玄宗療傷聖藥。

一時之間,百里安神情有些恍惚。

四處腥烈的炎風陣陣,紅色出赤光如雷電穿行在這個世界裡。

偌大的九焚谷,宛若天火焚世降臨的末日一般,赤黑的大地間蜿蜒著無數巨大的裂痕,宛若一道道鮮紅的傷疤。

赤色濃稠的岩漿滾滾如潮海,狂暴地在地脈裡翻滾不絕。

此情此景,像極了古老山海秘傳中所記載的天地烘爐大世界。

天地無死,萬物無音。

九焚幽靈皆在這無盡的荒火之中煎熬焚煮。

唯有百里安身下這十里溪河之地,流水潺潺,清涼如仲夏之夜。

百里安並未詢問尹白霜能否利用白子的力量離開此地。

因為頭頂之上,摩棋殿法相高懸,三百六十一顆棋子黑白縱橫交錯,赫然正是摩棋殿力量全開之相。

若兩顆白子便能夠簡簡單單地將他們帶離此地,那九焚谷禁地之名未免也太浪得虛名了些。

摩棋殿自成空間小世界,這溪河流水,不過都是源自於此殿力量形成的道境異象。

再兼之太玄宗嫡系血脈,自上古時期便繼承了應龍之血的玄霜之力,世代相傳。

如此,借用摩棋殿的空間之力,演冬成河,霜降成界,竟也能夠在這烈火燎原的恐怖世界裡,抵禦一二,守一方淨土。

但百里安知曉,這摩棋殿支撐不了多久。

生者擅入九焚谷,地脈荒火自然牽引爆發,這還尚未至荒火爆發的巔峰。

一旦地脈崩毀,寸土不留,便是他們喪命火海之時。

毫無疑問,這是百里安自重生以來,所面臨的一場前所未有的絕境。

此番絕境不同於三年前亂幽谷,獨自面對的三十萬食屍鬼大軍。

若魂靈葬燼荒火,便是太陰大帝有滔天的手段,也無法逆轉現實。

更何況百里安身涉此地,並未做多思考打算,亦或是說,從一開始他根本就沒有佈局化解此劫的時間。

當他知曉尹白霜在九焚谷的那一刻,他方寸大亂,至此現在,他整個人都是混亂無頭緒的。

看著這場焚天燎地的荒火,百里安心中除了茫然還是茫然。

他不知要如何破解此局,他已經毫無後招。

任憑他智力過人,算無遺策,想法如何天馬行空,也無法改變眼下的困境。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死亡。

可茫然過後,百里安心中竟無一絲絕望、惶恐、黑暗等負面情緒。

也許是身後的那個懷抱過於真實溫暖。

也許是這一次他並非是一個人孤身面臨黑暗與死亡。

此刻他的心中竟是一派平和,赤炎的光影照拂二人的眉眼,纖薄的火星在空氣中沉浮,似為世間一切色彩。

百里安心境倦懶,身子反而在這極致緊張的處境下緩緩放鬆了下來。

他將身體的重量盡數交於身後之人,輕笑聲裡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意味:“疼得很。”

身後女子聽了這話,手臂不由自主將他又抱緊了些,她悶悶聲兒裡帶著幾分難忍的哭音,有些委屈:“你這個混蛋!”

讓她經歷兩次陰陽參商,痛徹心扉的傢伙,簡直就是這世上最大的混蛋。

百里安苦笑道:“所以這不報應就來了嗎?”

只是他未想到,這報應竟會讓她同自己一起承受。

尹白霜並未質問他這三年間去了哪裡,為何不來找自己,尹白霜雖瘋魔了兩百餘年,可她不是傻子,事已至此,她如何還看不明白為何嬴袖會突然尋上她,百里安又是緣何方寸大亂地出現在這裡。

這些對於尹白霜來說,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奔赴時光,梨花雨涼年復一年,終於等到了她鮮衣怒馬時所遇見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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