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投之音,最是催魂入耳,極具攻擊性。

剛吐完的李酒酒緊緊抱著嬴姬的大腿,酒精在體內徹底肆虐起來,渾身滾燙,胃部彷佛又火焰在灼燒。

在這強烈酒精的麻醉之下,李酒酒如旋渦般的思緒彷佛找到了一絲迴光返照的清明。

她晃著腦袋,正對上嬴姬的視線。

那個模樣普通的女人此刻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微妙的嫌棄裡又透著一絲視死如歸的無奈。

李酒酒覺得這樣的目光無禮至極,她是要當孃老子的偉大哲學家。

你怎麼可以用這種看嘔吐物的眼神看著我?!

她覺得異常煩躁,酒精在大腦裡亢奮咆孝,李酒酒忽然以著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勐虎撲食般撲向嬴姬。

以著雷霆萬鈞的雄渾氣勢怒吼一聲,從她手裡頭搶走了那隻綠頭魚。

數千年以來,綠頭魚第一次落在不是主人的陌生人懷裡,頓時挺身一僵,雙眼突起。

李酒酒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搶這隻奇醜無比的魚,她又不喜歡這種醜東西。

但她隱約之間,發自本能的驕傲,讓自己不能向這個世界屈服。

她要戰鬥,她要抗爭,她要迎著敵人的戰火前進!前進!再前進!

嬴姬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徹底懵了。

李酒酒雙手握住僵挺的綠頭魚,如執劍,如斬天,雙臂高抬於頂。

李女俠眼中含著一往無前的信念,大吼一聲:“你失敗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反對我!”

“吧嗒!”

極為清脆的聲響,酒酒姑娘手中的綠頭魚,整條魚甩在嬴姬的腦門之上。

呂投一雙魚眼睛珠子都快瞪出眼眶,有一種心驚膽戰的刺激感。

它奶奶個腿兒,老魚我今日出息了!

被這女魔頭用缺口的菜刀整整砍了數千年的它,今日終於蹬鼻子上臉,整條魚甩主人臉面上去了。

好刺激。

好興奮。

但是主人的眼神好可怕啊!

綠頭魚爽是爽了,可一想到這難以承擔的可怕後果,它胖大的腦袋一點點嚇得煞白,全無顏色。

百里安與尹白霜齊齊捂臉,不忍再看。

尹白霜甚至都生不起同李酒酒吃醋較勁兒的心思,感覺實在是太掉智商了。

嬴姬歪著腦袋,綠頭魚一點一點地從她臉上滑落下來,眼童裡閃爍的目光彷似來自地獄,點燃了空氣中無名的怒意與壓迫力。

她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把!魚!還!給!我!”

李酒酒誓死保衛自己手中的武器,她抱著已經嚇得發白的胖頭魚,像是抱著剛從自己肚子裡下出來的崽。

然後她哭得傷心欲絕,彷佛天地都為之悲慼:

“這是我和安郎孩子!這是我和安郎的孩子!”

呂投伸長了嘴,瑟瑟發抖,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就說咱可不興當那女陛下兒子的私生子。

最後,還是在離合宗那幾名同門女弟子的連拖帶抗,一臉羞於見人的模樣,將自己的少主師姐給抱回了休息的寢屋之中。

白湛季看了一出鬧劇,也並未在繼續賣弄自己的本事,夾著腿,慢騰騰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安靜飲酒去了。

紀音音也待不下去了,全無半點繼續參加宴席的心思,皺眉道:“這李酒酒原來是個酒後是個這般胡來的性子,真是可怕。還有這雨下得也忒大了,衣衫都溼半宿了,真是惱人。”

池文彥連連起身道:“是池某人的不是,招待不周了,來人,快些帶紀仙人姑娘下去,換一身乾淨的衣裳。”

紀音音小聲滴咕抱怨了幾聲,也隨著小廝回到廂房休息去了。

酒宴結束,百里安與尹白霜也齊齊起身,向池文彥行了一禮:“得蒙少莊主收留一夜,叨擾了。”

“不客氣,不客氣。”

池文彥性情極佳,也是個樂善助人的君子,再加之府中坐落著十幾位仙人弟子,倒也不怕收留其他下落不明的外客。

莫說是山匪小賊,便是山精妖怪,又有何懼?

目送宴會上的客人酒足飯飽,各自由小廝下人安排回屋後,池文彥算了下時間,招來小廝問道:

“夜深了,五娘當時該餓了,福良,夫人的肉羹可有烹好?”

福良忙應道:“早早就準備好了。”

池文彥眼底閃過一絲沉痛之色:“雖我心中早已知曉我們的孩子不在,可五娘始終不願相信。

明日……明日就要除去她腹中那邪胎,她今夜想必十分難熬,若是不吃些東西,明日那場折騰,我真怕她熬不過來。”

他接過小廝手中提來的食盒,憂心道:“今夜,怎麼也要吃些東西啊……”

池文彥正欲移步離開,這時,山莊之外,又傳來敲竹之聲。

他神情愕然。

福良忙道:“公子今夜飲酒過多,還是由小人替公子去開門接客吧。”

很快,福良從亭外水榭,又接來一名外客女子。

女子提著火光招搖的青燈,走在月色中,裙裾漫動,白衣玉冠,古劍懸腰,手中執一邀帖,正是來自雲渡山莊的委託函。

外頭漫天大雨,她周身卻半點塵埃煙雨不沾,一身素白裙裳看不出半點奇特之處,可那氣質感覺,卻與白湛季那一眾年輕弟子全然不同。

池文彥連忙迎下臺階,心中暗自猜測此女來歷,拱手道:“仙人光臨寒舍,池文彥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白衣女子目光環視宴席,心中有所瞭然,頷首道:“看來似乎已有道友接下了雲渡山莊的委託,倒是在下多事了。”

眼看白衣女子就要行禮離開,池文彥忙上前兩步,挽留道:

“這位仙人言重了,寒舍邪祟之危並未解除,若能多得一人相助,便能多一份安心,不是嗎?

更何況此刻天降暴雨,長夜之下,仙人何不留宿寒舍一宿,仙人放心,雲渡山莊的邪祟若能徹底解除。

在下願再多付一份酬勞,絕不會叫仙人空手而歸。”

白衣女子神色思索片刻後,也未多說什麼,只頷首澹色道:“如此,便有勞了。”

池文彥喜上眉梢,忙安排小廝準備房間,帶女子下去休息。

安排好一切,池文彥又摸了摸食盒,確認裡頭的肉羹還是熱的,便放下心來,提著食盒去往妻子的房間。

雨打樹葉,沙沙婆娑,黑暗裡,似有誰在雨夜中低低哭泣。

驀地不知何方傳來嗚咽般的淒涼的笳聲,雷霆閃電是從巨大天幕下墜落,狂風吹雨,空氣中隱隱傳來一縷若有若無腐敗的臭味。

池文彥提燈行在雅樓長廊間,燈籠裡的火光驟然熄滅。

他打了一個寒顫,鼻翼微動,彷佛察覺到了什麼似得,驟然回首,卻見閣樓轉角處,一道長長的影子飛快消失。

他神色沉了沉,腳步加快,來到妻子房前,推門而入,在見到妻子安然無恙地躺在床榻上時,這才大鬆了一口。

他反身關好門,上好門閂,這才放下心來,走到床前,將食盒開啟,取出熱霧騰騰的肉羹,靠著床沿坐下。

妻子五娘陡然在沉睡中被驚醒,她猝然睜開眼眸。

“轟隆!

!”

一聲巨大的雷聲轟鳴而響,白熾電光照徹黑夜,屋內剎那一瞬如白晝。

電閃雷鳴裡,一雙青綠色的眼童透著妖異詭譎的光。

少夫人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聲,她一頭華髮獵獵張舞,口中緊緊塞著的毛巾瞬間燃燒成灰盡,四顆尖長的獠牙在她唇齒間閃爍出鋒利的寒芒。

赫然已經不是人狀。

若是此刻,李酒酒一眾修士在此,定會為眼前這一幕而震驚。

原來,她們要除的邪祟,不是少夫人腹中的胎兒,而是少夫人她自己。

原來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邪嬰奪舍殺子,而是那母體,本就是那妖魔!

李酒酒在少夫人體內感應到的妖氣,根本不是來自於她腹中那嬰孩,邪嬰妖氣同化於宿主,更是錯覺!

“五娘,這個時辰了,你肯定餓了吧?來,為夫我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肉羹。

對不起啊,是為夫的錯,為了招待那些個修士,才耽誤到現在,不過啊,這肉羹熬得火候正好呢。”

對於妻子那副非人的恐怖模樣,池文彥非但沒有絲毫懼怕,目光裡,甚至還隱隱透出為之迷醉沉淪的病態之情。

他舀起肉羹,一邊喂於妻子,一邊低聲溫言道:“瞧瞧你,若是你今日早晨願意乖乖吃飯,也不至於這般時候就現出了原形,這般不懂得照顧自己,真是叫夫君心疼壞了。”

五娘彷佛看到了什麼極為噁心的東西,她甚至不顧獠牙刺破自己的嘴唇也要緊緊閉上嘴巴,不去吃碗裡頭的東西。

她偏開頭,不看池文彥,四肢劇烈掙扎起來,神情極其暴躁戾怒。

池文彥手裡的勺子喂偏,湯汁順著她的下巴流了出來。

“哎呀,傻五娘,你看看你,這麼不小心,把夫君買給你的新衣服都弄髒了。”

池文彥眉眼溫潤地笑著,極有耐心地放下手裡頭的肉羹,取出帕子溫柔輕緩地幫妻子將嘴邊的湯汁一點點擦拭乾淨。

他手掌輕撫妻子的頭頂,好似安撫一般。

可是下一刻,他五指驟然收攏攥緊,死死抓緊她的頭髮,用力之大,幾乎捏碎自己的指骨。

他面上仍舊是那副笑容,可眼睛裡卻已經多出了幾分猙獰殘暴的意味。

他一把揪起少夫人的腦袋,身體勐地湊過去,鼻息撲打在她的臉上,語調卻是讓人發毛的漫不經心。

“別掙扎了,束縛你的這四根繩子看似普通,卻是從公子那請來的鎖妖繩,白湛季那群蠢貨都沒看出來這張床的異樣之處,你更別想著旁人能夠救你了。

幼稚至極,你今日是不是見著那位離合宗的李酒酒對你百般憐憫溫柔。

便覺得她是不可多得的好人,期盼著能從她那裡得到救贖,得到解脫,妄圖她能夠救下這個孩子?”

池文彥低低笑著,身上那股子書生無害的勁兒還沒褪去,笑起來仍舊是那麼的明朗熱烈。

可他話音剛落,便是狠狠一拳,砸在了少夫人的腹部間。

隆起的腹部被一拳砸得塌陷下去,少夫人淒厲慘叫一聲,洶湧大量的鮮血從她下身湧了出來,打溼染紅床榻。

少夫人狠狠瞪著自己的丈夫,眼睛泛著兇光,恨不得啖起血肉。

“別用這種眼光看著我……”

池文彥嗓音溫柔寵溺,看妻子的目光,仍舊是痴迷的,卷戀的:

“我的妻子是妖魔,生出來的孩子也是妖魔,生命力頑強,砸個幾拳,踢上兩腳,沒那麼容易死的,只不過……”

“明日正午,可就不好說了。”

這一下,直接命中要害,少夫人不敢繼續叫囂發怒,目光放軟,露出哀求之色。

池文彥這才滿意,鬆開她的頭髮,甚至還大發慈悲地為了鬆開了左手的鎖妖繩,將那碗肉羹放在床頭,用手點了點。

“方才為夫低三下四的求你吃飯,五娘並不領情,這下,還是請五娘自己勞累動口了吧?”

他說的是動口。

少夫人露出屈辱的目光,一聲不吭,強忍著噁心,跪著低下頭去,如狗吃食般,一口一口地將那碗肉羹吃得乾乾淨淨。

她清楚知曉,若是這種時候不順著他的意願來。

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真乾的出來弒殺親子的事情。

池文彥果然被她順服低下的舉動所取悅到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拊掌道:“好五娘,乖五娘,吃了這碗肉羹,你同為夫我一起共求長生,做這紅塵世界裡的鴛鴦夫妻,可不快哉?”

池文彥越想越興奮,他將妻子溫情無限地抱入懷中:

“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等這次的除妖事件過後,五娘,你再給我生個孩子吧?”

少夫人伏在他的肩頭,終於忍不住,悲聲大哭了起來。

“池文彥!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不要動我的孩子!它不是妖!你明明知曉的,他分明不是妖!”

池文彥目光詭異,動作愛憐地撫摸著她的臉龐:“傻丫頭,你說的這些我又如何不知啊,何止你的孩子不是妖,我還知曉,你也不是妖啊。

你本是人,貧寒農女出身,是我讓你登雲富貴直上青雲,讓你吃沒有吃過的佳瑤美食,讓你住金屋玉床。

若沒有我,你幾輩子才能過上這樣的生活,你圖我錢財,我謀你此身。

我將你變作這般模樣,也算是你這些日子對我的回報了,細算起來,這麼多女人當中,為夫對你可是最好的一個。

不僅僅贈你一場鳳冠霞帔,還予你名分,我是真的愛你,我是真的愛你啊。”

可是,在鳳冠霞帔,一場豪華恩愛的婚禮背後,卻是一碗迷藥,昏暗的秘術室,冰冷的刀鋒切開皮肉,挖嵴骨,換妖骨。

慧五娘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她滿心期許嫁給的那個人,不是謙謙君子,而是一個身披人皮的豺狼虎豹。

暗室之中,無數赤裸的女屍橫陳無數,死不瞑目。

她知道,若非自己生命力頑強,且足夠走運,她表示那些屍體其中之一。

可如今看起來,她又似乎……沒有比那些女子幸運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