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二章:不見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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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兩百年未見,說交手便交起了手來,期間嬴姬娘娘甚至未多說一句廢話。
言辭之間,‘滾’字戾怒如雷霆炸響,漆黑如鬼魅般的雙眼映著翻騰雲氣,萬千氣象,唯獨沒有本心。
被金烏神光所覆的炎陽世界,天穹忽裂,神輝之上的天幕皆墨,顯露出黑暗詭秘的星空一角,墨氣淋漓。
獨屬於中幽女帝大道獨行的帝霸氣意傾瀉而下。
失了十三劍魂的劍主羽肩頭驟然一沉,腳下悄無聲息地出現一道巨大的深坑痕跡,四周散開的劍勢領域宛若一葉扁舟,竟是搖搖欲墜。
雙肩彷彿舉託著冰冷的浩瀚的冥海,無盡重壓。
劍主羽冷哼一聲,雙手起勢撼動幽冥!
轟然兩根粗壯如巨蟒的青罡龍捲風暴起!
他直要起身,萬物匍匐,一圈圈罡烈氣機自黑紅劍袍為圓心,鼓盪震散開來,青意入紫極。
劍主羽周身卷蕩而起的蒼茫天地之氣愈發凌厲狂放。
剛剛抵達山碑之後的嬴袖抵擋不住這兩股氣意大勢的碰撞餘威,咬牙祭出符劍,將劍尖按入大地之中,可身體仍舊不受控制被那可怕的氣機掀掃推開。
兩隻腿在地面間犁出兩條極深的坑線,若非君河及時出手拉他一把,將之護在身後,怕是早已被掀入山下中去了。
可即便如此,在已入劍道佳境的天下劍主與詭術巔峰的中幽女帝的可怕餘威壓力下,便是君河也不禁感受到體內氣機的凝滯與悶痛。
嬴袖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手中的封魔符劍早已在亂氣風罡中被吹成無數繽紛如蝶的破碎符紙,細碎卷逝。
他滿目駭然震驚,看著天地之間這兩位各領風騷數百年的兩大宗師之間的悍然交鋒,心膽欲裂!
更無法理解,兩百年前就從不踏出中幽皇朝的母親為何會在今日離開皇朝出現在了白駝山的地境之中與父親鬥了起來。
兩百年前,她與父親決裂到了一種無法挽回的局面。
嬴袖更是未想過,有一日,母親會重臨天璽劍宗與父親相見。
難道是得知父親的天山劍冢崩塌,十三劍魂盡毀,他劍道失勢,修為受損……
特地來此一遭,給父親一個下馬威,以報兩百年前下嫁天璽受人白眼輕視之仇?
畢竟父親年輕時期,初入中幽皇朝,他不過是小小劍修,而母親乃是皇朝女帝,二者之間不論是修為還是地位,都天差地隔。
直至六百年前,父親經歷了一場死劫,置之死地而後生,天璽劍宗形成了後來者居上的大勢。
反倒是母親,修為再難精進,在後來幾百年間,光論修為進展,父親有著穩壓母親的一頭的趨勢。
成為夫妻的那些年月裡,他們二人皆是要強之人,可母親卻少有在父親手中佔領上風的時候。
父親此番失了十三劍魂,劍道枯寂,正是失意之時。
母親來勢洶洶,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今日父親怕是得狠吃些苦頭。
念及這裡,嬴袖難免有些責怨母親沒有氣量,雖說身為女帝,但終歸是女流之輩。
在大事面前,怎可為了一己私慾,來此無端與人洩憤。
嬴袖越想越心急,掙開君河的手掌,就要起身去阻止二人的相爭。
君河被掙松的手掌再度發力將嬴袖穩穩壓在地面間,卻未讓他露頭,目光定定地看著他,低聲道:“少主,你要做什麼?”
嬴袖著急道:“禍敵當前,我不能再讓他們二位繼續鬥下去了,更何況父親性情剛烈,若是要在這種緊要關頭輸給母親丟了顏面,失態怕是要變得愈發失控。”
“你想死嗎?”君河眉目一沉,神情嚴肅道:
“嬴姬娘娘與宗主大人皆是舉世無上的浩然大宗師,他們二者皆是能夠讓世間萬物九死一生的存在,便是我都不敢保證能夠從他們的陣勢氣意中活下來,少主如此恣意妄為,怕是要平白丟了性命的。”
嬴袖只覺這話可笑:“孃親與父親此刻雖正值怒頭上失了理智,卻也不至於不將我這個兒子的性命放在眼中,只要我出面,定能將他們二人安撫下來的。”
他說得是信誓旦旦,底氣十足。
可越是如此,君河眼底的憂心之色便越深,他瞳底翻滾著複雜的憐憫情緒。
手中力道絲毫未松,他沉默了半晌,道:“不必了,宗主大人不會敗,嬴姬娘娘怕是要輸了。”
聽到這句話,嬴袖心中咯噔一下,茫然震驚。
孃親要輸了?
即便這數百年間,孃親心中執念受困與當年之事,修為境界難以寸進,可她實力終歸不過是略次與全盛時期的父親。
如今父親丟失十三劍魂,不說穩佔上風,怎麼說也要狠鬥個幾天幾夜才能夠準確分出勝負才是。
高手宗師過招,跌宕起伏,耗的便是心境與耐力。
怎麼會輸得如此之快?
嬴袖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君河在胡言亂語,可是肆虐於四野之中的磅礴劍意在雲瀾風傾裡大起大落。
瞬息之間劍氣滾狂潮,於巖壁大地間留下無數道縱橫交錯的深深溝壑。
嬴姬極盛氣意強則強矣,可隱約之間卻透露著根基不穩氣象不支的頹然之態,彈指皓月之光,極盛過後便是日下西山。
最終,天穹之下的狂瀾風捲漸漸平復,劍罡如強,巍峨堅固,天裂的炎雲重聚,將天際那片如鏡的星空濃墨遮掩不見。
山中各地皆是觸目驚心的溝壑劍痕,石壁殘骸,百木盡折,唯有蔓延至那間東籬小築的地境範圍裡,彷彿被什麼無形的境界力量所阻礙,裂勢生生停了下來。
庭院中,青翠竹林齊齊低彎搖擺,宛若海上生狂潮,細長而鋒利的竹葉傾瀉而落,宛若下了一場劍雨。
而籬竹門外一襲黑紅劍袍的百里羽面無表情地推開籬竹門,進入院內。
庭院深深,嬴姬一身素衣裳襯著滿林青葉,金陽如潑墨,她蒼白的側頰間落下一道細長鋒利的血痕。
她目光死氣沉沉地看著對方,蒼白的肌膚間透出死寂的美麗。
悽豔的鮮血沿著她的臉頰滾滾如珠。
劍主羽神情有異,顯然也未曾料想到她方才的攻勢看似殺氣騰騰,實則卻中虧有虛,比之當年,竟是氣弱三分。
哪裡還有當初振臂一呼,萬鬼英靈趨之所向的煌煌女帝氣意!
劍主羽只知她性子素來要強,即便是在嫁入天璽劍宗那幾年來,與他切磋演武,也從不甘輸他半子,定要全力相對。
夫妻之間每每比試,都似尋仇滋事一般。
如今在中幽皇朝閉了兩百年,這性子倒是內斂沉穩了許多,想必是知他痛失十三劍,故意收斂幾分,反倒是他不查她的心意,一見面,竟是將她給傷了。
想到這裡,劍主羽冷酷的目光不自覺地放軟了些,從袖中取出一枚柔軟的方帕,遞給她壓低的語氣裡帶著一絲努力緩和二人關係的親切。
“你我都兩百年未見了,何必一見面就一副劍拔弩張的模樣,這幾日我宗門內接連發生禍亂大事,我未能顧及到東籬小築是我疏忽了,好在有你,這裡才沒被毀去。”
嬴姬任由臉頰間深刻入骨的傷口鮮血滾滾如珠,她低眸,看了一眼劍主羽手中乾淨的帕子,眼瞳深處兩簇幽火簇簇跳躍。
砰然一聲。
劍主羽手中帕子無火自焚了起來,火焰幽綠詭異,彷彿將空氣都要燃燒。
劍主羽眼瞳一縮,指尖崩出一道凜冽劍意才將那火焰斬滅,可指腹仍舊是被燒黑了一塊,傳來鑽心的劇痛。
又是九幽冥火!
劍主羽深黑的眼瞳終於浮現出一縷怒色來,他剛柔軟下去的神情瞬間如岩石般冷硬。
“嬴姬,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嬴姬收回視線,由始至終都只有一個字。
淡淡的,不帶任何感情:“滾。”
他當真是厭極了她這副死樣子。
幾百年前嫁入天璽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
好像冷冷淡淡地一偏開視線,就與他形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般。
分明曾經是最親密無間的關係,他想要靠近,卻一下子將兩人之間的距離給拉滿了。
縱然他對她的出身多有介懷,縱然這兩百年間他不再見她,可他從未動過休妻再娶的念頭。
強壓著心頭翻湧的情緒,劍主羽驀然收緊了手掌,指節捏得蒼白。
他閉上眼睛,淡淡道:“有一隻禍亂天璽的屍魔自本座手中逃脫,本座懷疑他就藏在這間東籬小築之中,若放虎歸山,必會釀成大禍。”
言語自稱,也從我變成了本座。
“本座現在要搜尋這間東籬小築,我知曉你心中會有想法,但奉勸你一句……”
劍主羽睜開眼睛,眉心溢位濛濛的紫氣劍念,他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即便不願,也得給我忍著。”
他的語氣很淡,卻壓著一絲幾次被九幽冥火弒燒的沉沉怒意,態度也隨之變得彆扭生硬了起來。
立在青竹側畔的女人慢慢抬起眼眸,一雙幽深而黑的眼睛慢慢有鬼氣繚繞。
眼睫下漆黑的眼瞳在眼眶內如墨色擴散暈染開般,將眼白盡數吞噬成詭異的全黑之色。
碧青色的血脈在她蒼白的纖脖間慢慢蔓延至臉頰,說不出的陰森可怖。
褐色的土壤大地,無數蛛絲一般的黑霧彌散而起,像是一隻只從陰間地獄裡伸出來的手,攀附在劍主羽的腿間。
劍主羽身體豁然感到一絲黏膩的沉重,宛若深深陷入不可自拔的鬼蜮泥潭之中。
他眼瞳深凝,冷著臉低頭看去,卻見腳下大地不知何時成了一片曠無邊際的血海荒原,彷彿傳說中的墮魂地獄。
四面八方都是死亡的氣息。
嬴姬雖說是詭道天才宗師,卻也不是不精道術偏門,但自與劍主羽相識以來,她便極少在他面前使用詭道之術。
她知曉他所忌諱的是什麼?
可是今日,她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中幽秘術,先是九幽冥火,再是墮淵術!
她哪裡是手軟擔心傷了他,分明是從他出現的那一刻起,殺心猶自未消!
她要殺他!
她竟敢想殺他!
劍主羽眼眶登時被憤怒燒得赤紅起來,他陡升一股強烈的怒焰與狠意,狠狠地瞪著她:
“你竟恨我至此?!甚至不惜損耗靈核本源使用禁秘之術‘淵墮’也要殺我?!”
淵墮,乃是中幽皇朝的禁忌秘術,其可怕程度堪比十三劍兵解,以大地為界,空間為籠。
施展秘術的同時封死道境領域,以中術者的鮮血精魄而強化擴充套件秘術,消耗的更是自身的血氣與精神力,通常用於難以匹敵恨之入骨同歸於盡的仇敵身上。
此術曾被上清界仙尊祝斬親自提筆記載入冊卷,命為六界之中象徵著‘殺戮’的禁法秘術。
這份決然無情的姿態,如何令劍主羽不怒。
他沉喝一聲,怒髮衝冠,漆黑凌厲的髮絲狂舞,腳下的血海激盪出一圈圈顫抖的漣漪,身子正拔地而起間,一隻冰冷死氣沉沉的手朝他頭頂落來。
劍主羽眉心紫氣劍念驟然炸裂成霧,溢位一縷血痕來。
他勃然大怒,終於忍無可忍,劍指朝天一點,借勢大陣金烏,金燦燦的天光匯聚與指尖上蒼,形成一柄金光巨劍。
他揮動手臂,怒斬而下。
嬴姬覆落的那隻手臂,自手腕為始至肩膀為末,鮮紅的勁氣寸寸炸裂,筋骨盡碎。
劍主羽足下血海荒原一分為二,露出原有世界的地表,他一步踏出,震碎荒原,口齒鮮血紅染,氣機沸騰難止,顯然是受了不輕的暗傷。
他抬起怒氣沉沉的眸,染血的手掌豁然扼住嬴姬的脖頸。
隨著他怒意沉重的步伐逼近,她纖細單薄的身體撞倒無數勁瘦青竹。
若此刻劍主羽能夠再細心一些,便能夠發現那些折斷的青竹斷口碎片,正鋒利地扎進她的後背肌膚之中,鮮血淋漓地拖曳了長長一路。
中幽女帝之身,竟會被一些凡竹輕易穿透所傷。
“我說過,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兩百年!兩百年了!我知曉你放不下那件事!可是你能不能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地點去發瘋!我不求你能夠清醒一點,但希望你不要在做出那些烏七八糟的鬼東西來汙糟我的眼睛!”
一道鮮豔的血痕,蜿蜿蜒蜒地從她青灰色的唇角里爬了出來,嬴姬的腦袋歪著,沒有眼白的漆黑眼睛無神而深幽,她終於開口說話。
“百里羽,從始至終,活不明白的那個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