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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安入城來,本想著先和清心會和,處理正事。

可誰能料到沉睡數年的阿伏兔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

百里安看它滿是對這城池街頭夜景的稀奇有趣的眼神,不由笑道:“小兔頭一次來十方城,可是想在城中閒走逛逛?”

百里安是在亂幽谷中撿到阿伏兔的,作為人人厭惡憎棄的上古真魔。

它想必是從出生起便被封印於那亂幽谷中,永世不得見到光明與外面的世界。

想到這裡,百里安心中不由充滿了同情與愧疚。

想著小兔隨他一起出了亂幽谷,經歷生死,數次以性命相托,可他卻從未帶它過過快活平凡的日子。

念及這裡,加之今夜氛圍極好。

百里安哪裡捨得將溫順乖巧又懂事的小兔子置之不顧,先去辦理自己的事。

阿伏兔一臉乖巧溫順地蹲坐在百里安的肩頭,柔軟的小爪子還很是體貼細心地為他撫平先前被蜀辭蹬亂的頭髮。

目光卻看上那些糖品小吃攤子上的用糖漬釀好的胡蘿蔔以及一些新鮮瓜果。

在夜間的人間煙火裡,遠遠飄來,很是清香怡人。

百里安輕笑一聲,跨步行過去,買了一袋子糖漬果蔬,塞進阿伏兔的懷裡讓她慢慢吃。

阿伏兔將裝有糖漬果蔬的小袋子掛在自己的脖子上。

兩隻爪子捧著一根胡蘿蔔,三瓣嘴咔嚓咔嚓動得飛快。

吃完了胡蘿蔔後,兩隻爪子都沾滿的糖汁,黏糊糊的,將爪子毛都粘成一咎一咎的。

它甚是苦惱地看著自己的小爪子,這時耳邊傳來一聲輕笑。

百里安微一側首,將它的兔爪子握至嘴邊,幫它將爪子上的糖漬又給輕輕舔舐乾淨了。

阿伏兔感受著爪子肉墊上的柔軟溼潤感,腦袋不自覺地偏開過去。

紅彤彤的眼睛藏著一絲不可察覺的羞赧。

蜀辭原本的位置已經被佔領,又惹得百里安不開心。

即便右邊肩頭還空著,他也沒有讓她坐上去的意思。

爪子上的指甲又被剪了個乾乾淨淨,啥也不剩,都勾不住百里安的衣服往上爬。

只能當個掛件似的,自己用四肢緊緊抱住百里安的大腿才能不被拋在客棧之中。

模樣要多悽慘可憐,有多悽慘可憐。

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再看著百里安與那臭兔子之間那股子溫情無限的氣氛。

蜀辭也不知怎麼,更是壓不住自己心頭的火。

長街之上傳來陣陣吆喝聲,蜀辭尋聲望去。

只見一家露天棚子下有個賣貨的老婆婆,正在一個光潔的器板上以加熱溫軟的糖漿繪上其上,以木籤子別好。

那老婆婆年歲雖大,但手極巧,糖漿繪出來形狀各類不一的小貓、小狗、小狐狸,活靈活現,許多小孩子圍在上頭爭先購買。

蜀辭目光一下子給那正在買小狐狸形狀的糖人的小孩子給吸引住了,暗戳戳地伸著爪子去夠他手裡的糖人。

那小孩子雖生得虎頭虎腦,年紀不大,但警覺性很強。

他立馬察覺到了‘危險’,睜著一雙虎裡虎氣的猛地對上蜀辭那雙狐裡狐氣不懷好意的眼睛。

他渾身一個激靈,趕緊將自己手裡頭的糖人護進懷裡頭。

蜀辭何等霸道的性子,還未坐上魔河之尊的位置之前,就是欺男霸寶的壞路數。

如今狐落平陽,區區一名凡人小童,也敢拒絕她的索求。

蜀辭犬齒齜起,尖銳兇狠,一雙歹毒的狐狸眼裡滿是威脅之意。

“哇啊啊啊!!!!!”

那小童被蜀辭這兇狠的目光給嚇住,手裡頭的小糖人都驚掉了。

一頭栽進自己孃親的懷裡,哇哇大哭起來。

蜀辭頓時愣住,心道這人類小娃娃是要碰瓷嗎?

她還沒碰著他呢,怎麼就先哭了起來。

人類果然是不分大小,都同樣惹魔生厭。

那小糖人在哭之前寧可丟了,也不肯隨了吾輩的意願索要,當真是可惡至極,心思歹毒。

這頭小童驚恐的哭鬧聲動靜鬧得很大,那孩子母親著急心切地將自己孩子護好,眼神責叱地看向百里安。

“我說這位公子,你就不能好生管管你的寵物嗎?

真不知道這一腳就能踩死的小玩意兒,怎還性情這般兇狠好鬥,看把我家孩子嚇得!”

寵物?

一腳就能踩死的小玩意兒?

蜀辭只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極大的羞辱。

狐狸臉上的五官瞬間挪位,眼睛裡閃射出兇光。

看那目光,似是恨不得將那婦人的骨頭給生拆了。

“唉喲!瞧這小東西兇得咧?那眼神簡直是要吃人啊。”

百里安眉頭大皺,一把將腿上的小狐狸撈起,屈指在她齜出來的犬齒上重重一彈。

那手勁兒可是一點也不小,彈地蜀辭眼冒金星。

他呵斥道:“早知你如此不安分,我一開始便不該將你帶出來。”

蜀辭不過就是想要個小糖人,卻無端又被訓了一通。

哪裡像那臭兔子,要什麼給什麼,一路上的零嘴小吃編花手環就沒斷過。

她負氣一口狠狠咬在百里安的手背上,牙齒尖銳,頃刻間就咬了個對穿孔,血湧不止。

那婦人又被嚇了一條:“哎喲喂,公子你養的這狗子莫不是得了瘋犬病,嚇唬小孩子也就罷了,竟是連自己的主人都咬。”

那小童原先就還沒被哄好,見蜀辭那咬見血的模樣,頓時嚇得哭得更大聲了。

百里安眉頭蹙得更緊,見她如此不講道理冥頑不靈,眼底隱隱顯出了些薄怒來。

阿伏兔見他手掌被咬得都是血,通紅的眼瞳深處劃過一絲冷意,卻強忍著並未發作。

而是從自己的小紙包中取出幾枚小番茄糖果果,以柔軟粉紅的爪子肉墊墊好,遞給那哭得鼻涕出泡的小童。

小孩子天生喜歡接近柔軟溫和的小動物。

見那雪白可愛的小兔子純良無害,極通人性,拿著小果果逗弄他,頓時覺得稀奇。

一時也忘了哭,睜著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珠子看著它,傻乎乎的接過了小果果。

這兩番對比下來,一個極端純良懂事,一個性情極其惡劣且屢教不改。

高低立下,孰優孰差,落差簡直不要太鮮明。

百里安面無表情地將蜀辭的犬齒從自己的手掌上摘下來。

又從懷中摸出幾兩銀錢,買了三支小糖人交於那婦人。

那婦人倒也並非市儈之人,見自己孩子給那只有靈氣的小兔子哄好後,也並未多加計較。

婉拒百里安的銀錢只收下那糖人後,便牽著自家孩子去逛夜市了。

蜀辭眼巴巴看著百里安買下了三個小糖人給了別人家的孩子。

心口彷彿有個鋒利的小刀子在她心上不深不淺地割了一刀,讓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委屈和傷心。

她完全不能理會自己眼下這種心情是在吃一個小孩子的醋。

二尾形態的她心智遠就不及幼女形態來得成熟堅強,眼淚迅速地湧進了眼眶裡。

讓蜀辭生出一種掉頭就走再也不理會他的衝動來。

可還未等她徹底下定決心是否要真的拋棄他離開的時候,百里安卻是先手一鬆,任由她四肢落地。

蜀辭的心也跟著一空,茫然抬著大腦袋。

看著百里安目光平靜淡然地包紮著自己鮮血淋漓的手掌。

不知為何,蜀辭有些慌了。

她忙抬起爪子試圖去勾住百里安的褲腿,軟軟的喚了兩聲。

誰知百里安卻未再搭理她,直徑抬步離開。

蜀辭的指甲剛剪,爪子只能貼過他浮動的衣襬,卻勾不找半分,任由他抬步滑落離去。

看著漸行漸遠也未回頭的背影,蜀辭怔怔地看著,一時竟是忘了追趕。

不知為何,比起平日裡百里安的怒言呵斥,直言趕她離開。

她尚且能夠全不在意,厚著臉皮一路黏過來。

眼下他卻未說什麼重話,可她卻有種自己好像真成了他養的一隻小寵物,無意之間咬傷主人,最後被無情拋棄於人海之中。

蜀辭一時胸口緊緻沉澀,亦如骨鯁在喉。

一對狐狸耳朵也慢慢塌陷下去,毛髮一喪著,心裡卻是一片空茫茫的。

……

……

發生了這事後,百里安也無心再繼續帶著阿伏兔遊玩。

原以為那大胸狐狸只是貪色貪歡,性子急躁了些。

卻是沒有什麼壞心眼的,當是與其他蠻不講理的妖魔們不一樣。

可今夜再一瞧來,她性子可不是急躁,可謂是性情暴戾了,竟是連個小小孩童都容不下。

百里安倒不是因為蜀辭咬傷他而動怒,而是方才他分明感受得真切。

那小妖對那小小孩童,分明是動了幾分殺唸的。

若是繼續將她帶在身邊縱容著,難免日後這劣根難改,養出些驕縱冷血的性子。

眼下便先晾她一晾,讓她悟一悟自己的錯在了何處。

繞開熱鬧的都城夜市,百里安來到一處荒僻略顯冷清的小酒館。

推開竹門,取下酒館小院前掛在簷下的七盞燈籠,取下第三盞燈籠後,朝著正堂行去。

跨過門階,酒館之中喝酒的人不多,東南二角各坐著三人,桌前放著一罈新釀的鮮花果酒,卻坐姿端正筆直,並未坐飲。

看起來,倒也不像是酒客。

而酒館正廳中間,卻坐著一名自斟自飲的女子,那女子著一身青灰色紗袍,舉手投足之間不自覺流露出十方城獨有的貴族氣質。

她眉目婉約清冷,安靜坐著,柳腰楚楚,姿勢端正,目光清湛如水。

分明坐落於這樣一間小酒館中,卻不顯半點人間煙火氣。

她眼風遠遠朝著百里安看來,目光似含深意。

百里安只覺迎面吹來無形的寒風,手中青燈芯火被吹得噗噗作響,繼而熄滅。

酒館內的光線有些昏暗,百里安停下腳步,手中青燈熄滅後,他那張冷白俊秀的臉就隱於暗色之中,瞧不真切。

酒館中的女子將百里安從頭到尾地細細打量了好久,淡涼的目光裡說不出是什麼意味。

過了片刻,她才幽幽開口,嗓音清淡澄澈:“公子遠道而來,這裡有薄酒一杯,不知可否請公子賞臉一二。”

百里安放下手中熄滅的燈籠,平靜說道:“據我說知,姑娘似乎不是這酒館的主人。”

女子抬起深邃如寶石一般的眼睛,淡淡點頭道:“我知曉,這間酒館是你們妖盟新開的一個據點。”

百里安嘴唇抿緊:“清心何在?”

“放心,她無大礙,雖說立場不同,但我沒有殺她的必要。所以……”

女子朝著百里安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現在可以請公子入座了嗎?”

百里安目光微動,並未拒絕她的邀請,還是坐上了酒桌。

他端起那杯酒,朝著女子虛虛一敬,然後仰頭一飲而盡:“這杯酒,多謝姑娘對清心手下留情。”

女子看著百里安一杯冷酒下肚,雖面上情緒不變,可臉上卻飛快爬上一層淡淡的薄紅來。

顯然是酒量不行,喝酒上臉。

看到這裡,氣質清冷的女子,面上竟是微微一笑,道:“公子如此酒量,倒是與我的一個故人相似。”

百里安手指輕輕轉著酒杯,道:“傀儡人,也會有故人相思嗎?”

女子面上笑容頓時散去,眸光瞬然懾人。

百里安看了一眼四周,道:“姑娘的這六名守衛,似乎也不是人類,而是十方城所出之傀儡吧?”

那女子顯然也是個城府極深之人,眼中的冰冷之色斂去,化為平淡:“他們代號‘歲星’。”

“代號……歲星?”

女子道:“十方城早在十幾年前便開始試煉傀儡機甲術,試圖創造出能夠擁有自我意識的傀儡。

而這樣的傀儡一直都是十方城最大的秘密,一旦誕生於世,為了好區分,都會為每一代誕生批次的傀儡,取下代稱。”

百里安心驚於十方城的野心,他慢慢放下酒杯,“如此說來,姑娘應當是他們的前輩了。”

“不才。”女子目光冷淡:“吾乃初代傀儡,代稱‘熒惑’。”

“代稱?姑娘沒有名字嗎?”

“傀儡無需名字,若你為了方便,非要加以區分,可以喚我‘九十九’。”

九十九……

比起名字,更像是一個冰冷的數字代號。

不過,眼前這個女人雖說自己是‘熒惑’,擁有著不同於其他傀儡人不一樣的自我意識。

可……也就僅限於‘自我意識’罷了。

透過那雙如寶石一般毫無雜質的雙瞳,百里安無法看見她的‘本心’。

更觀察不到任何情緒變化。

就連方才那冰冷的眼神,也不過是機械化一種表達方式。

儘管她的外觀與人類看不出任何差別。

甚至比起百里安,她更像是一名人類,她的呼吸,心跳,脈搏,皆是為人類所有那般。

比起那六名不飲酒的歲星,她看起來更加完美,自然也就更加強大。

眼下,百里安已經能夠完全確定,眼前這個自稱為九十九的傀儡女子。

她出於十方城,但此時此刻,她絕非為十方城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