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信心腹匆匆而去,轉而向望歸樓深處行去。

談光君慢條斯理地擦拭掉手中的鮮血,然後取出寬袍下的一隻權杖。

權杖點地,兩隻手掌疊放於權杖之上,五個手指起伏相搭。

動作說不出的尊貴,又隨意。

他雙眸斂垂,不再言語。

方佑看著他手底下的那柄鑲嵌著墨藍寶石的權杖,神情有所驚觸。

若他沒有看錯的話,這應該就是東天神殿中壇神主供執掌殺伐之權柄的權杖,為仙尊祝斬賜予了裁決之力。

談光君身為神使,亦是尊仙君皇身邊最具權利的伴神。

他也是唯一一個除了君皇乘荒之外,能夠手掌此權杖的仙神。

今日,君皇大人蒙難於此,不知何故,竟深重神秘劇毒,痛不欲生。

神使談光君親臨不說,還執權下凡入人間。

裁決神杖,可裁眾生,更莫說一個小小的十方城了。

這也就意味著,若是今日十方城不能給他一個圓滿的答案。

即便十方城背後是鍾華仙府,也決然不可能善了此事。

方佑隱約能夠嗅到一絲大禍臨頭的意味,參與拍賣大會的眾多修士也神情緊張。

儘管這位神使談光君並未明確發言,嚴禁他們的自由。

可此時此刻,尊仙蒙難遭人下毒,在這般風聲鶴唳的緊張氣氛下,誰也不敢妄動離去。

保不齊下場就要落得和那舞女一般,死無全屍。

那位心腹一去,便去了良久。

在這命懸一線的緊張時期裡,那位方大小姐,竟是遲遲未至。

談光君搭在權杖上的五根手指起伏得越來越快。

雖面上沒有什麼表情,但眾人能夠感受到空氣中那冰冷不耐的情緒。

看到這裡,眾人心中暗自感嘆。

這位十方城的大小姐果然名不虛傳,流言誠不欺我。

這方歌漁當真是出了名的桀驁而不可一世,狂妄且輕狂。

當真是被方佑城主寵壞了,她莫不是以為談光君至此,是容的她這般玩笑輕狂對待的嗎?

原以為這方三小姐任性至少有個度。

卻不誠想,生死大事面前,也這般無度地全憑心意。

天光漸暗,穹如淡墨,雲霞如火。

出了君皇陛下屋子的談光君竟也生生等了半個多小時,他莊嚴如磐石般的身軀一動不動,看上去好似耐心十足。

可在這片安靜如死的望歸樓裡,每個人肩頭卻是逐漸轉來一陣可怕的壓力,如山沉肩,如海傾面,臉上一片扭曲。

無形的空間裡,重勢開始層層倍增,人們只覺得自己骨骼壓得寒痛難當,彷彿有千斤頂在一寸寸敲打自己的骨頭。

隨著方歌漁遲遲不現身,那無形敲打的力度越來越可怕,眾人個個面如菜色,只覺得萬分煎熬。

秦慕青亦在其列,她雖符道天賦超絕,修行卻也不過二十餘載。

在這可怕的隱怒威壓下,她早在肚子裡將方歌漁罵了千萬遍。

只覺得她是有意這樣消磨折騰自己,實在可恨又愚蠢。

她以為,這神使的威風當真是這麼好借的嗎?

她這樣消極怠慢,遲遲不現身將神使得罪,怕是接下來,可有些苦頭要受了。

唯有金仙豐虛,眼底流露著自然不屑,神色泰然,就這樣冷眼旁觀著某個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傢伙。

莫約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如雕像般站著一動的談光君,身體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他手底下的權杖輕輕抬起一寸,復而無聲落下。

百里安只聽得顱內蕩響起了煌煌鐘鼎鳴音,體內靈力幾欲沸騰,神魂動盪。

他神情不變,靈臺之中紫電神符吐散玄玄符力,將那瞬然巨震的神音化解而散。

一收一放間,精神力消耗甚微,倒也並未受到多大的影響。

而立在望歸樓內,上上下下一眾人,修為稍稍跟不上的,皆如被鐮刀裁稻般,紛紛捂胸痛苦倒下,七竅之中皆生生逼出猩紅可怖的鮮血來。

對於場內還能站著的人不多,皆是人間之中數一數二的強者。

而談光君深斂地眉目卻是連抬都懶得抬一下,只冷笑一聲,道:

“方佑城主,你的這位女兒,似乎不太懂規矩啊……”

方佑城主臉色蒼白難看,正欲低首道歉,這時,自二樓悠悠傳來一道薄涼輕盈的嗓音:

“在自家地盤上,這規矩該如何守,應當是做主人的自己來決定吧。”

聽到這個聲音,談光君周身無形的威壓總算是施恩般地撤散了。

他終於抬起目光,尋著聲音看過去。

琉璃燈輝的映照下,那道纖細的人影半倚坐四樓欄杆間眺望睨瞰。

少女獨有的臉頰弧度豐盈而柔軟,眉目間卻是與生俱來的傲慢與清貴,眼角額際貼著細閃的金箔梅花紋,襯得氣質貴氣逼人。

嚴妝,華服的她自欄杆間輕輕躍下,淡金色的華服翻飛如雲卷,袖口衣襬拂風微揚間如水面漸生漣漪。

隱隱可見其間鑲嵌著如月華星屑,晃得黃昏時期的望歸樓煌煌明亮起來。

見此排場,眾人不禁絕倒。

我的個大小姐啊!

你以為你這是要去參加什麼華服晚宴嗎?

眼下可是君皇中毒遇害,神使執權裁決而至,這般緊張的形勢下,你竟還有功夫去梳妝打扮,磨蹭這麼久。

談光君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著方歌漁,冷笑道:“方小姐倒是讓本君好等。”

面對著人人敬畏的伴神談光君,方歌漁卻也勢作常人一般對待,依舊一副眼睛長在天上的姿態。

“不請自來,即為不速之客,本小姐可並未讓你久等。”

談光君搭放在權杖上的手掌驀然收攏,眼中山雨欲來:

“君皇陛下乃是尊仙之軀,卻在十方城蒙難中毒,方小姐既為接掌十方城的未來之主。

態度如此敷衍了事,難道是不想給我東天神殿一個交代嗎?”

此刻任憑誰都能夠看出談光君冷漠外表下所隱藏的雷霆怒火。

誰料,方歌漁卻輕飄飄來了一句:“啊,你是說君皇陛下?他中了何毒?”

談光君被隱忍的怒意激得氣息隱隱有些不穩,他語氣冰冷道:

“陛下是在十方城遇害中毒,方小姐比起將問題推給他人,難道不應該是由你第一時間去排查陛下所中究竟是何毒?

又是何人下毒陷害?!對待尊仙,如此消極怠慢,本君可是能夠治你十方城一個不敬神明的重罪!”

此言一處,望歸樓內隸屬於十方城的符師宗室弟子,皆露出了恐慌駭然之色。

方歌漁面上卻是不屑譏笑,絲毫顏面不給地說道:

“談光君若想立威風,怕是來錯了地方,敢問你是長了一個豬腦子嗎?”

這大逆不道、張狂無度的發言,讓全場人都震驚了。

尤其是平日裡對她百般縱容溺愛的方佑城主臉色都不由氣得發青。

“混賬,在胡言亂語些什麼?為父就是平日裡對你太過縱容溺愛,才將你縱得不知天高地厚!”

談光君低低笑著,目光閃爍著危險的寒光:

“方小姐可知你今日該為你的所言所行負怎樣的責任?”

方歌漁依舊是那氣死人不償命的不緊不慢的語調:

“那本小姐倒要問問這位談光君了,本小姐一來並非醫師,也非毒師,更非斷案驗身的仵作。

君皇陛下既已服毒,當是第一時間尋醫師高手,查清他所中之毒,下毒之人又是何人?

你也知曉,本小姐只是未來十方城的繼承者,如今年歲滿打滿算,也不過剛滿十九。

而君皇陛下蒙難中毒,你這個活了不知幾萬年的仙人,受仙尊榮耀加身,執權下凡負責此事。

你身負要職,又是出了名地精通毒術,卻想將一切都推到我這樣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身上。

此刻君皇陛下面臨著毒發攻心之苦,時間可謂是如黃金般珍貴。

你拖延的越久,這就意味著君皇陛下就要多受一份苦難。

本小姐並非預言大師,更不知君皇陛下會臨至十方。

而談光君神至望歸樓更是事發突然,本小姐既要誠心接駕。

自是得盛裝打扮一番,萬不可丟了十方城未來城主的臉面。

可本小姐萬沒有想到,談光君當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頭豬腦。

我就打扮了一個時辰,談光君竟就像個頑石般生生在這站了整整一個時辰,怎麼?”

方歌漁眼睛斜起,“若是本小姐今日不來,談光君就要放任你家陛下在屋內疼死毒死,也要死等本小姐出現來給你一個圓滿的交代?”

久居神宮的談光君曾幾何時見識過方歌漁這隻毒舌小娘皮的厲害?

只見著她三言兩語之間,就將自己遲來無禮的行為說得皆符合情理,情有可原。

反倒將他貶斥得一無是處,行事蠢笨,難堪大用。

談光君只覺得自己有種被愚弄的感覺,他語氣低壓冰冷:

“簡直是無中生有!本君臨凡第一時間,便已經調查清楚,君皇陛下所中之毒乃是千刀萬剮丹。

此丹毒雖不致命,服下之人,卻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日日夜夜毫不間斷地處於凌遲之極刑當中!”

方歌漁不以為然地嗯了一聲,道:“既然知曉所中是何毒,那接下來便該著手調查是何人下毒。”

談光君冷哼道:“本君豈是庸能之人,在查清此毒的第一時間,本君曾問審侍奉陛下的那兩名舞女。

她們二人口供一致,皆言明在毒發前夕,陛下只服用了來自‘一滴血’成員。

青枝所送來的一盞問花露,此人甚是可疑,本君要求嚴格提審此人之時。

這名喚青枝者,卻是銷聲匿跡,顯然是有備而來!”

聽到問花露三個字,眾人都流露出不言而喻的微妙眼神。

這堂堂尊仙君皇,尋花風月,竟還要用這等子輔佐之藥來助興?

當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比起眾人微妙的神色,方歌漁卻是神色如常,淡道:“可有調查問花露的器皿是否有千刀萬剮丹的殘餘藥性。”

談光君扶著下巴,老實對答道:“本君亦有調查這一點。

奇怪的是,這問花露的器皿並未查到任何異樣痕跡,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

那青枝既然光明正大地送上問花露,自然不可能愚蠢到留下下毒的痕跡。

畢竟他所謀害的,乃是天神尊仙,這份禍事的罪責,不論是他,還是他背後的勢力,都承擔不起。”

談光君頭頭是道地分析完,忽然反應過來自己本來應該是要問責方歌漁遲到怠慢之罪。

怎幾番對話下來,自己卻被她帶進溝裡去了?

對於她的發問,就像是個盡職盡責的下屬一般一一為她解答。

他可是崑崙神使,完全沒有義務對她做到有問必答!

談光君面色微惱,寒聲道:“眼下不管那丹毒是否下在問花露中,那青枝都極為可疑,難道方小姐不應該先出兵全城搜捕拿下此賊嗎?

還有那所謂的‘一滴血’又是怎麼回事,本君簡單地瞭解了一二,聽說是近年來新興崛起的一股妖盟勢力。

妖盟?可笑!

帝尊令下,妖族並非自由之身,而是歸於天道所管。

本君真不知,究竟何人敢如此放肆大膽,觸怒天威,自我建立妖盟這種大逆不道的勢力!”

方歌漁淡道:“若真如談光君所分析的,那青枝當真會有如此愚蠢,光明正大地示好,投毒,然後畏罪潛逃?

談光君,事實上往往擺在你眼前的證據,或許正是有心之人提前備好是想讓你看到的證據。

可莫要管中窺豹,執著於那一孔之見,從而錯過了真相。”

談光君冷笑連連:“透過方小姐的一言一行,似乎對這一滴血頗為偏袒。”

話語之中透露著濃濃的危險之意。

方佑心口一緊,終是不好在繼續沉默,不由說道:

“談光君嚴重了,依我拙見,這青枝得抓,但小女所說的也並不無道理。

縱觀全域性,方是破局之道也。投毒者,或許另有其人也說不準。”

談光君表情結霜,目光帶著深深的冷厲懷疑:

“聽聞這千刀萬剮丹乃是禁藥,唯有十方城具有資格煉製,用於列國刑罰逼供一道。

只是此丹過於歹毒霸道,百年間也就煉製這麼一爐,且全用以拍賣之用。

這丹藥既是出自於你十方城,本君很有理由相信,是否這一切就是你十方城佈下的一個局,來謀害君皇陛下!”

這麼大一個帽子蓋下來,著實讓人心神意亂,方佑勉強笑道:

“千刀萬剮丹用處極窄,極難煉製,即便是我十方城的丹道大師也絕不會用以收藏。

每年煉製出的十一顆千刀萬剮丹都會以拍賣的方式售賣出去。”

“哦?聽這話的意思,可莫要告訴本君,這千刀萬剮丹,亦是作為今日拍賣品競拍?”

“正……正是如此。”

談光君又問:“可是湊巧給那一滴血的青枝拍了去。”

“倒也不是,這千刀萬剮丹是為望歸樓九號房主競拍所得。”

“望歸樓九號房主?那是何人,還不快給本君速速現身!”

方佑城主面上猶豫良久,最終還是頂不住那莫大的壓力,目光沉重複雜地朝著人群的某個方向看去。

在他的目光下,人群自分。

一片粥粥人頭攢動下的盡頭,立著一個身材纖細清冷高挑的人影。

那人白衣如雪,氣質淡雅明幽不似凡人,縱然在眾目睽睽的審視目光下,她黑白分明的冷寂眉眼間那縷超然物外的淡然與平靜不曾淡散。

百里安看清那人模樣長相,目光復雜地閃爍兩下,似是心神有所震動。

九號房主,竟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