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安眸光明滅,眼底晦暗莫測,像是隱隱有些生氣:

“就為了這種無聊的事,所以你選擇打算就此葬送方歌漁的一生自由?”

九十九眼底絲毫不見動容之色:“烘爐眾生,哪個不是在這片紅塵世俗裡苦苦焚熬,又有誰是真正的自由之身。更何況……”

她微微頷首,明亮的雙眸猶似吹散了霧色的風月清澈。

“比起那群不靠譜的北辰伏元仙裔,反而是我,才更有希望讓方歌漁擺脫真祖邪神的詛咒吧?”

百里安沉聲道:“所以這就是你任由巫瘟氾濫的主要目的?”

九十九心口青裳下的紫晶色紋路若隱若現,宛若脈搏律動般紮根於心髒間。

她不可置否地淡淡一笑,道:“巫瘟於人類無害,卻可以汙濁傀儡的陣列爐心,使其冷冰冰的一顆石心產生自我的思維情感,這種情感與人類極為相近。

十方城內的那群符師們,對巫瘟的力量一無所知。

他們只知為巫瘟感染的人偶傀儡會變得狂暴危險傷害人類,卻不知這僅僅不過是人偶傀儡們進化的一個必經過程罷了。

正如洪荒時期的人類,也不是而今這副詩書禮儀、道家規範具全的風雅模樣。

古時期的人類形態為猿,同樣不是性情暴戾危險,時刻具備著傷人的攻擊性。

人類耗費了多少年的歲月光陰,才褪去掠奪的獸性,做到了厚德載物,雅量容人的剋制。”

九十九眉梢抬起,平靜說道:“而今我所掌的人偶傀儡,就像是正在巫瘟之下被催熟的果子一般。

我相信,根本無需經歷那場漫長的時間洪流。

很快……它們就能夠進化成真正人類。”

百里安對她這種瘋狂的想法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議,他皺眉道:“你做了這麼多,就是為了成為一名……人類?”

九十九微微一笑:“嘗試新鮮的事物與體驗感,也是我的樂趣之一呢。

儘管我那了不起的主人沒有親口承認過,可她當初創造出我們‘熒惑’的初衷,我並不相信她僅僅只是因為太過無聊。

儘管我的主人無所不能,經天緯地。但她在創造我的時候,我依舊能夠感應到她內心深處世界裡暗藏著的那一抹彷徨與不安。

也正是從我誕生的那一刻起,我便清楚知曉,即便如我主人這般強大的存在,也並非是毫無弱點不可攻破的。

她不懼使命,不畏死亡,卻也是在真祖邪神的影響下時時刻刻如履薄冰,日日如臨深淵。

她因為自身的強大、無所不能,而將自己困在了那座塔中千年,斷情絕愛,直至死去之日,也不曾放縱一回。

儘管她不說,但我還是能夠感覺到,她將‘熒惑’製造出來的目的,是想創造出一個能夠完美接納真祖邪神的容器,所以便有了我與六識的誕生。

只可惜,我與六識曾一度被毀滅成碎片,待我重拾爐心之日,主人早已離世。

雖說她並未正式下達命令,但這畢竟是主人所期願之事,我有著無盡漫長且無聊的生命,總得找些事情來逗個悶子。”

何等狂妄的發言,令六界都為之忌諱恐懼的真祖邪神,到了她口裡,卻成了逗悶的趣子。

百里安定定地看著九十九那雙明亮如火的眼睛:

“伱是不是覺得,人偶之軀,爐心似鐵,你無情無念無慾望。

只要藉以巫瘟淬鍊出一顆能夠容納真祖邪神的凡心,你便可成為一具完美的容器。”

九十九糾正道:“不,我比你想象的更加完美,我所求的不僅僅是一個自困詛咒的容器。”

她張開手掌,天穹浮雲具散,天光冷輝之上,日月同現,被她虛虛籠於掌心之中。

“我要的是,能夠完美掌控真祖邪神之力!將這眾生的慾望妄念盡數踩在腳下!

我會向世人證明,就連仙尊祝斬都視若毒害的真祖邪神其實也是可以被調教得乖巧聽話的。”

百里安緩緩吐了一口胸腔鬱結的血腥濁氣,看著九十九搖了搖頭:

“你雖自稱是無心人偶,可你字字句句皆從人間虛妄之念。

你的執念太過濃烈,非但無法鎮壓真祖邪神,反而會成為它成熟的養料。”

九十九不可置否道:“你說得不無道理,想來方歌漁也是這般想的,所以才舍了七情,棄了六慾。

分明凡胎一具,卻如人偶泥胎般妄圖永無止境地將真祖邪神就這麼一直封印下去。”

“真是循規蹈矩機的封印方式啊,世間規定,唯有捨棄慾望,方能封印真祖邪神。

可我卻偏要反其道行之,我會接納邪神成為六界眾生的慾望集合體,最終是我將慾望吞噬,而非是被慾望吞噬。”

百里安神情徹底陰沉下來:“你這是在拿六道蒼生賭一場輸贏。”

面對百里安的質問,九十九面上毫無愧疚之色,甚至坦然承認道:

“不錯,我正是再以蒼生六道為局,邀真祖邪神做賭,而且既然要賭,我自然要賭一把大的。”

她掀眸看著百里安,右手撫在心口間,面上不帶任何自負的色彩,可冷靜平淡說出來的一席話卻是狂傲無邊。

“你方才說我的執念太過濃烈,反而會成為助邪神生長成熟的養料……

呵,為何你會覺得我會擔心邪神成長起來。

我靈心已成,隨時都可以向真祖邪神許願,將‘它’引入自己的心海之中。

我之所以沒有那麼做,正是因為那真祖邪神為我主人絕心絕塵絕六識地封印了數千年,早已餓得是‘虛弱不堪’。

若是馴服這樣的邪神,又如何能夠證明我比主人更加強大?”

百里安胸腔裡好不容易壓下去的腥甜之意又滾滾灼燒似的翻湧了上來。

“所以,方歌漁也是你的目標之一。”

九十九道:“方歌漁身具十方血脈,若能夠得她情感如千山狂流般不受掌控。

在那一瞬間,真祖邪神必將能夠恢復全盛時期,我所要鎮壓馴服的,正是這種狀態的邪神。”

百里安一門心思都在金仙豐虛與白銀門後的北辰仙裔上。

他千防萬防,卻未想到,由先城主親手創造出來的‘熒惑’竟會連方歌漁都一起算計進去。

就是為了她那可笑的‘興趣’?

西北海域的寒風驟然猛烈,吹得百里安被溼透衣衫浸溼的身體砭骨發寒。

他看出來了九十九此刻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醍醐灌頂般地驟然反應過來。

百里安儘管心中還有著諸般疑惑不解,只因九十九這忽然開誠佈公的執念與目的對他而言太過荒誕。

可他此刻卻無法再繼續待在這裡了。

因為接下來九十九要做的事,十分危險可怕!

百里安渾身血氣盡收,取而代之的是充沛若海的靈力玄玄,將體內七道靈力節點點燃大亮,猶如白晝炎炎,大放光明!

他一步踏海,千萬重滔天水浪托起他的身體,心神一念間,山河無量,踏水行歌!

百里安未留半分餘力,意勢瞬起間,已然調動了半數海域之力,滄海怒起任遠馳,浪花已推千萬丈。

九十九眯起眼睛看著踏海行浪已至遠方的那道身影,嘆道:“蒼穹之下,你如此大張旗鼓、明目張膽的使用司水神力,也不怕遭受天譴嗎?”

她忽而又輕笑起來,抬指凝起一顆水珠。

“不過,能夠將司水神源運轉至這種程度,也是前無古人了。

若非你是以人族出身,比起那君皇乘荒,想來你更是何做那天地水神。真是可惜啊……”

百里安知曉她在可惜什麼?

但見她運氣凝起水珠的那隻手,宛若指尖有鬼神!

小小一顆水珠,卻有著大河如練之勢,滴水輕彈間,隱約可聽雷鳴經緯聲,滔天殺機!

她起指擊中水珠,氣意大勢與殺姜煥時絕然不是同一境界的殺勢!

水珠被屈指彈中,小珠擊暴雨!

穿雨成線。

匯水為龍。

她輕輕說道:“我雖沒有司水神源,但也是會玩水的啊……”

水龍入海成滄竭,一指國崩龍象摧!

百里安足下玄水領域宛若遺蹟崩塌,驟然潰散成千萬散亂的水珠暴雨。

他身下一空,足有萬淵之深的海域竟是在那一指之力下驟然一空,黑洞洞的無盡空海宛若枯竭的巨淵之口。

抬首之間,原本在百里安的精神意念控制的半海之水,竟盡數化為傾天暴雨,逆流之上九重天闕!

萬頃的海水,凝聚雲端不落。

想來這必是九十九的驚天手段。

唯有那一顆褪去滄水龍衣的水珠,輕輕的沒入百里安的身體當中。

七道靈力節點驟然大滅!

兩顆屍珠同時蒙上一層厚厚冰塵。

隨著九十九勾動手指,那小小一顆水珠便化成了一根極長極細、若離若斷的絲線。

他與九十九之間千萬丈的距離瞬間就被拉近回來。

百里安只聽得耳邊一陣洶湧的罡風呼嘯。

下一刻,視線裡便看見那隻如蘭花般優雅清冷的手,穿過重重雲氣,動作輕柔且輕而易舉的扼住了他的脖頸。

九十九好似喟嘆般的嗓音輕輕響起:“小傢伙,我的話還未說完,你何必這麼快急著逃走呢?”

百里安只覺得頸骨欲裂,發聲困難,但他還是死死地盯著九十九那張臉,艱難說道:

“所以,你出現在長陵的那一刻起,便是早有預謀了。”

九十九嗯了一聲,“不過方歌漁畢竟年歲還為過二十,她自身的境界修為太弱了。

西北海是鎮壓異妖之海,海中結界無數,封印無數,即便她架的是仙獸靈車,想要尋到這裡,還是需要一些時間的。

方才見你開啟白銀門,找到了北辰仙裔,一時有些興奮。

畢竟我很久沒有被人激怒至此了,一下沒忍住,差點提前將你殺死。”

她從出現到現在,表情變化一直都不大,百里安是沒從她臉上看出半點興奮的情緒。

九十九語氣透著一絲滿意的誇讚之意:

“不過好在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厲害一些,並未被我一擊殺死,很好。”

百里安心中猜測的果然沒錯,“你是想當著方歌漁的面,將我殺死,引誘她心神崩裂。”

九十九道:“極致的痛苦、絕望,也是七情之中最為強烈的情感之一,那破盒子也就關不了她太久,白銀門已經尋到,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還記得長陵之中,我救你孃親,你說過你會應承我的兩件事嗎?

你已經履行了其中一件,而且完成得非常好,不過……”

九十九又嘆了一口氣,“看你眼下這般模樣,似是不會履行第二件事了。

不過也無妨,你太弱了,所以你沒有選擇的權利,我要殺你,你無法拒絕。”

百里安自嘲一笑:“這兩個條件,可真的是相至極端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