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徐徐,天光微涼。

黃老道從口裡嗆咳出一大團烏腥的水草,涕淚長流,趴在地上拼命地死咳著,昏昏沉沉的大腦逐漸恢復清醒。

這才發現自己竟是躺在河畔的鬆軟泥地之間,林河的涼風吹在溼透的身體上,寒冷刺骨。

他生生地打了一個哆嗦,寒意徹底吹散了他眼底最後的一絲迷茫之意。

他撐起身子,努力回想著昨夜發生的一切,好似大夢一般。

看著散落一地的瓜果竹筏殘肢,他便猜想到,昨夜如噩夢一般發生的一切種種,皆是真實!

黃老道用力地晃了晃自己的腦袋,他猶自記得意識昏迷的前夕,河裡頭那隻恐怖的紅衣女鬼本是忌憚那個害人的死女人。

可不知為何,最後又發了狂,整個河面都染紅,竟是不管不顧地又朝著那禍害廝殺了過去。

饒是他這樣全然不通修為的假道士,也能夠身臨其境地清楚感受到那女鬼前後的氣場變化簡直逆天,全然不懼萬事萬物,便與那不知來路的禍害撕咬纏鬥得水深火熱!

只可惜那時候老道生生給氣浪拍暈過去,並未瞧見那女鬼與害人精的死戰過程,也不知曉最後殊死殊生。

“呸!呸!真倒黴!不過是想嚐個新鮮兒,怎會碰到如此黴煞之事。”

老道士罵罵咧咧地拍著身上的泥土起身,心中暗道,這村子怕是不能待了。

雖說害人的是那賤女人,但那五名無辜的女子怎麼說也是他出的餿主意引至河水之中餵了鬼。

她們家中人知曉若是發生了此等意外,便是活剝了她的皮,怕是也難解心頭之恨。

真是虧大了!

在這村子裡逗留了這麼些時日,半點錢財沒撈著,反倒還搭進去一個能使喚的小徒兒進去。

更惱人的是,在這村子裡置辦的一些物事,昨夜全丟河裡了。

眼下可謂是真正的兩袖空空,捉襟見肘。

此刻還不得不如喪家之犬般,灰溜溜地趕緊離了此地,以避風頭。

就在黃老道頭疼不已的時候,遠方傳來村民們重重呼喚尋找之聲。

聽那聲音,成包圍之勢而來,眼看著就要尋到這邊附近來了。

莫不是這麼快就找到那些女子們的屍體了?

黃老道頓時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拎起袍擺縮著腦袋就四處尋躲身之處,準備將自己藏起來。

“咦?”黃老道驚呼一聲,揉揉眼,卻在林中發現一個渾身是血,暈倒過去的人影。

他快步走上去,定睛細細一瞧,看清那人的模樣,蒼老渾濁的目光頓時浮現出恨恨的戾色來。

“賤女人,你可總算是落在老道兒的手裡頭來了!”

瞧她渾身是血,傷得奄奄一息的模樣,全然沒有了昨夜張牙舞爪的狠樣子,想來昨夜被那女鬼傷得不輕。

老道士眉眼上挑,眼珠子瘋狂打轉,他已經瞧出來這女人怕也是什麼邪祟東西所化而成,不然哪家女子能生得這般妖豔惑人,叫他屢屢失了本心理智的。

心道若是將昨夜禍事盡數栽在她的頭上,不管是用火燒還是用斧劈砍,定是能叫她現出原形。

給那些個村民瞧瞧看看,必能為他眼下處境力挽狂瀾,給眾人樹立一個高深莫測的仙人風範。

頂禮膜拜,供奉豐厚,狠撈一筆豈不快哉!

“道長!黃道長!”

村民很快尋到這裡,一個個面上心急如焚,看到黃老道平安無恙這才鬆了一口氣。

“黃道長!黃仙人!真是太好了,咱們可算是尋著你了!昨夜尋了你們整整一夜,還以為你們出了什麼意外呢?”

“是啊黃仙人,說起來昨夜那雨下得可真邪性,你們才渡河沒多久就落了下來,任憑我們如何呼喊,你們彷彿就是聽不見我們的聲音一般。

未過多久,河面就起了大霧,徹底瞧不見你們半點影子,可真是急壞我們了!”

“還好上蒼保佑,在河邊將你們都一一尋著了,那幾個姑娘喝了一肚子水,倒也是好一番折騰。

不過好在沒有性命危險,可真是大吉大利,老天爺開眼啊。”

那幾名女子竟是沒被那惡鬼給吃去了?

聽到這裡,黃老道心中又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想來昨夜他們狗咬狗的結局竟是兩敗俱傷,而那女鬼終究是略下一乘,給滅得吃人的時間都沒有了。

“哎喲喂!我的薯大妹子喲!怎麼個傷成這般悽慘模樣了!”

吳大娘子擔驚受怕了一整夜,生怕不好同百里家那位小相公交代。

如今一看,這六人之中,就屬她薯大妹子傷得最重。

這可真是造業啊!

家裡頭就有個纏綿病榻的少年郎了,如今連唯一養家餬口賺銀子的人也傷成這般血淋淋的模樣。

這不是要了這兩小夫妻的命嗎?!

黃老道冷眸相對,阻止吳大娘子的近身,嚴肅道:“這位大娘可要小心些個,莫要靠近這個作孽的禍害!”

吳大娘先是一愣,再是不留情面地破口大罵:“你罵誰禍害呢?我看你才是禍害!

你全家都是禍害!若不是你,我家薯大妹子怎會傷成這副模樣?!”

黃老道重重冷哼一聲道:“你這無知凡人!知道什麼!這女子來路不明,身份成謎,昨夜那場落水禍事,便是她的手筆!

你可知本道為何點名指姓非要此女作陪祭祀河神?!”

吳大娘一臉鄙夷:“難道不是你見我家大妹子生得貌美如花,起了心思?”

“一派胡言!”黃老道勃然大怒:“如此矇昧無知,簡直無可救藥!

你可知,此女能通鬼語,正是她與這水裡頭的戾氣女鬼勾結,故意將我等引誘到水中,好一網打盡!

好在本道對她要有懷疑,幾番接近下來,確實察覺到她身上藏有妖氣。

昨夜就是我的一番試探,誰料竟是叫大娘生出這般齷齪的誤會來!”

“昨夜要不是本道早有準備,與這妖邪女子鬥法鬥了七七四十九個回合,才將她重創降伏,如果不然,爾等焉有命在?!”

吳大娘叫她說得神乎其神,又彷彿有理有據,吳大娘不由被呵斥得一時愣住。

周圍的人也立馬圍了上來,紛紛斥責吳大娘的不敬:“吳大嬸子,你這話也真是對老神仙的大大不敬了啊。

若不是老神仙施法佈陣,又哪裡有我們村子的安寧日子過,他是修道之人,朗朗清正之骨,怎會是你口中所說貪戀美色的老淫棍之徒?!”

黃老道的臉皮狠狠抽了一下,輕咳一聲,又端起了高人的架子,並未吭聲。

有人又站出來說道:“昨夜那場景想必大傢伙都瞧見了,這溪河也不甚寬闊,平日裡半個時辰腳程的河岸,昨夜竟是這般驚險。

你說這河底沒鬼俺都不信!只是這薯大娘子……當真是什麼不乾淨的妖邪嗎?”

黃老道冷哼一聲,道:“爾等發現餘下五名女子之時可發現她們與此女有何不同?”

說話的那名婦人面上遲疑了片刻,後道:“那些女子們都是吃飽了河水暈死了過去,身上並無外傷……”

“不錯!”黃老道頷首正色道:“本道在河中降妖除鬼之時,以取除魔金剛符咒,重創厲鬼,但凡邪祟之物,皆會為本道的金剛浩然正氣所傷。

其餘女子皆不過是落入水中昏迷,唯有此女,渾身鮮血淋淋,乃是為我符道所傷,若是凡人,又怎會懼怕本道的金剛之氣!”

眾人頓時色變,面容驚悚警惕地看著地上昏迷過去的蜀辭。

“我倒是那百里家的小相公,那邊標標誌志的一個人,怎就每日一副陽氣不足,沉痾舊疾纏身的模樣,原是身邊藏了個這般禍事。”

“趙大嬸子說得極是,先頭見這薯大娘子就奇怪,咱們這窮鄉僻壤之地,正經家的閨女誰長得這般妖里妖氣的尊容。

怕是隻有大山裡那些山精妖怪變出來的,說起來那百里家的小公子也是可憐的緊,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公子。

那些邪祟鬼物就喜歡勾搭這樣白白淨淨的公子,他們身上有貴氣,養人得很。”

“我就說嘛,這大娘子的年紀看著都可以當那小公子的媽了,這般不相配的二人,怎麼可能是夫妻,怕是被此女妖法所惑住了。”

說這話的,是一名村中年輕的俏寡婦,這話說得明顯是帶些私人恩怨了。

百里安模樣生得俊俏,不知引來村子裡多少姑娘們對蜀辭的嫉恨與不甘。

這俏寡婦亦是饞著百里安身子有些時日了,如今好不容易抓住蜀辭的痛腳,還不得好生來淹她兩口唾沫子。

吳大娘見人心皆憤憤不平起來,顯然是全然聽信了黃老道的話。

畢竟窮苦之地的村農婦人最是封建迷信,加之黃老道言辭犀利,有理有據。

前後怪事總總結合看起來,竟是叫她們深信不疑。

可吳大娘終歸是個心善的人,卻又實質證據,怕她那薯大妹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給人當做妖邪就此打殺了去。

仍是頂著巨大的壓力,想要將她護上一護。

“那個……雖說降妖除魔是好事,可畢竟這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老婦人質疑道長,而是她眼下看起來實在是與常人無異。

若是我們隨意蓋棺定論,將之打殺,未免好生作孽。”

黃老道道袍大袖一揮,輕飄飄道:“無妨,待老道開壇做法,架火一燒,便知這皮囊之下,究竟是人還是鬼了。”

一聽要放火燒人,吳大娘臉色大變道:“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活生生的人怎麼能用火去燒呢?!”

周圍見她幾次三番違背黃老道的話,不由皺眉大為不喜,紛紛上去將她攔了下來。

“吳大娘,黃道長可是將話都說得這般明白了,你就莫要給我們惹是生非了。

若是這女人當真是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你來給那些死去的無辜女子們來償命不成!”

“就是,若惹得黃仙人不快,人拂袖而去,留這麼一個禍害在村裡頭,你是想害死我們嗎!”

“況且黃道長法力高深,不過是用仙火試她一試,若她當真是無辜的,人道長自是會收功撤法,定不會害了她性命。”

“還請道長快快作法吧!”

“還請道長快快作法吧!”

在眾人一浪高過一浪的叫喊聲裡,黃老道眼中兇意暗藏,冷冷一笑,再也沒有任何憐香惜玉之心。

一把狠狠揪起蜀辭的頭髮,左右開弓,給她臉頰狠狠來了兩記耳光。

蜀辭悶咳一聲,口中溢位一縷血線,竟是吃痛幽幽轉醒。

剛一醒來,便看見圍繞著她的鴉鴉眾人們警惕而厭惡的目光,小聲竊竊私語著,指指點點著。

彷彿看著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正睜眼醒來。

蜀辭只覺得自己的頭髮在那老道捏的青筋暴起的手掌下被扯得痛極。

渾身無力,心中暗自吃驚魔君的本事見長,竟是一縷君焰氣息,便可將一隻百年女鬼所有的魂力激發至極致。

她這些日子好不容易休養出來的力量耗費了個乾乾淨淨,才堪堪自保。

眼下虛弱至極,落到了這老道人的手中,竟是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她面色蒼白至極,冷峭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繃緊唇線沒有說一句話。

老道見她這般模樣,便驗證心中猜想,知曉她此番果然是傷慘了,半點猖狂不得。

心中不由愈發得意,看著這張令人動心的嫵媚妖顏,他便恨得牙直癢癢,低聲用緊緊兩人可聽見的聲音,切齒說道:

“眼下這般,你可是落到了本道的手裡頭,沒想到吧,風水輪流轉!

還想讓本道餵了水鬼,今日,我便讓你嚐嚐烈火焚身的滋味,就看你怕不怕?!”

“怕?”蜀辭滿眼冰冷諷刺:“烈火焚身,不過爾爾。”

數十萬年的歲月,烈火焚身熬骨,刀戟切身剜心,滾油炸身,火燒湯煮,斧鋸砍首,哪般死法她沒受過。

曾幾何時,她發覺自己原是活在不死的地獄之中,十八層煉獄之苦,她早已嚐鮮了個便。

如今,區區凡人的一點報復手段,又怎能讓她心生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