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安不知面上應該掛出怎樣的神色,他雙目闔實,長睫交疊,心緒幾乎亂成一鍋粥。

胥印落入相歸處,紅櫻淺淺一笑,對他輕聲道:“君清獨絕,世無其二。紅櫻願您衣襟帶花,歲月風平,未來不懼。”

贈以胥印以忠誠,與君同行成遠客。

枯榮與共,作伴而行。

百里安握緊拳頭,緩緩睜開眼睛,看著她輕聲問道:“第二河說,開啟青銅門,能夠讓封情看到家長故土,紅櫻你……還尋得到回家的路嗎?”

紅櫻微怔,隨即笑道:“嗯。”

人之所以會撒謊,是為隱藏內心的脆弱。

雪花凋零落舞,紅櫻即逝。

胥印之中,他窺得一份久遠的記憶。

那一年,山花如翡。

封情是道法宗年輕一代的天才弟子,幼年告別故鄉,獨上天山路。

道法宗所修絕塵斬凡道,一旦拜入山門,自當斬去一切俗緣。

未能破脈承靈不得歸家探望。

這是道法宗第一宗律。

離家二十五年,他終破鏡承靈,成為一代皎皎者。

他自豪無比,其師常慧準他下山除魔衛道之後,便可歸鄉故土,以望父母,以盡孝道。

只是當他除魔之後歸家,卻發現自己的村子早已被沙匪屠盡,為此心中種下心魔,痛苦不堪。

閉關數年,險些為心魔所吞,好在他心志堅定,一心向道,清肅魔念,以正其身。

次年,他再次下山除亂魔之禍,他遇見了他年幼時同鄉青梅女子,紅櫻。

紅櫻此時只是一名凡人,從軍而戰,成為一代名將,且在同年,以一己之力找出當年仇家,復仇將沙匪一一殺死,頭顱釘死在木樁之上,暴曬三月,不求以德報怨,望恨不計。

只求快意恩仇,恣意人生。

那時的她同他說:“身在人間,怎可不見人間,修道在紅塵,避亂紅塵,如此之道有何好修?”

封情恍然大悟,豁然開朗,心中魔念徹底泯滅。

至後,兩人攜手渡江湖,結髮共此生。

美好的回憶到此為止,不知是紅櫻不願再觸當年事,還是往事過於黑暗,已被塵封。

她與封情的故事,就到此為止。

而她這一生,不論是為人還是為鬼,也到此為止。

風吹寒屍,人故去。

嬴袖立在風口裡,面色蒼白得看起來就像是一具屍體。

他低頭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復而抬頭轉身看著百里安,目光中盡是彷徨不解,還有一絲晦暗的情緒在慢慢滋生。

他不能理解,為何他的式鬼,會將那象徵她一切意義的胥印交給一個外人。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全天下的人都在同他作對。

眾人逃命而去,早已散去。

蘇靖翩然而至,目光深楚楚地看了一眼青銅劍下的紅櫻,淡道:“英靈紅櫻,以血為祭,的確成功延緩了青銅門的開啟,可是門一旦開啟,耗盡她那一身鬼體價值,門依然會持續開啟,想要破劫,唯有找到關閉青銅門的真正方……”

她語氣忽然一頓,目光轉至百里安,平靜道:“看著我做什麼?”

百里安眸光湛湛,看著她:“鬼體價值?蘇少宗主難道覺得英靈紅櫻的死,是用來體現所謂價值的嗎?”

蘇靖:“……”

她眼中彷彿有著莫名的心緒起伏片刻,但很快就歸於波瀾不驚。

“天曜大陸,正魔兩道之戰持續已逾萬年之久,陰謀,劫殺,死難,每一刻在不同的戰場之上都有人在犧牲,只有活著的人,才有資格去追求價值。”

方歌漁怒道:“如今鬼山都封了,是談生死哲學的時候嗎?!魔宗之人也不知混跡了多少進來,紅櫻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時間可不是給你們閒聊的!”

百里安揉了揉乾澀的眼角,視線忽然一動,卻是瞧見重傷昏迷的孟子非身體正不受控制地朝著地縫裡滑落下去,他無奈上前,將他抗至肩頭,道:“先離開這裡,再想辦法關閉青銅門吧。”

“慢著!”嬴袖從久遠的呆滯中反應過來,他橫欄在前,眼底隱忍著殺意綻放,沉聲道:“胥印乃是我中幽之物,還容不得你一個外人來染指!”

方歌漁哈了一聲,對上中幽太子也絲毫不給面子,她白眼輕翻,小手一叉細細蠻腰,冷笑道:“嬴公子果然不愧為中幽太子,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不過草莽,其臉可真是比你們中幽的焚無海還要大。

這胥印是以英靈的結靈之源,類似於人類的靈根,魔族的魔核,只是這胥印過於特殊,自古以來的確是只有中幽皇室的詭修者才有駕馭使其臣服。

但胥印之主向誰臣服,將印交之與誰,那一直是英靈們自己擇選的自由,怎麼到了殿下口中,這胥印反而成了你賞賜給英靈紅櫻的了?”

嬴袖看都不看她一眼,目光幽黑深沉地盯著百里安。

縱然方歌漁說得在理盡是事實,可是事實歸事實,讓人接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正如她所說,胥印雖說是英靈結靈的自主之物,胥印只會自行則英靈為主,而收服胥印英靈者,自古以來都是中幽的東宮太子。

從未有人能夠打破這個平衡。

如今百里安橫空而出,將這個平衡打破,那麼這是要將他這個東宮太子置於何位?

身為中幽女帝嬴姬的嫡長子,嬴袖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外人在他面前將胥印佔為己有,然後揚長而去。

百里安藏於袖中的拳頭緊了緊,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青銅劍下氣息全無的紅櫻,並未多言什麼,抬袖輕展間,‘胥’字印飄出,落在嬴袖面前縈繞兩圈。

嬴袖面色稍緩,抬手去抓握。

誰知在他勉強縈舞的胥印,瞬間散成無數瑩瑩細芒,如同指間沙,從他指縫中流散。

碎芒重聚,再度回到百里安的掌心之中,隱而明滅。

嬴袖睜大眼睛,面上一抹煞氣瞬間騰至眉心,他慢慢垂下手掌,袖袍抖顫。

百里安一攏衣袖,胥印徹底從嬴袖眼中消失,他目光澄澈如鏡:“嬴袖殿下想要的東西,我給的起。可是殿下卻……”他語氣一頓,淡而平靜的目光注視而來。

“受不住。”

輕飄飄地三個字徹底擊垮嬴袖的自尊,他陰著臉上前一步,看百里安的眼神如看一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