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歌漁知道九十九為何要張開結界,她身上巫瘟的氣息濃烈得彷彿要燃燒起來,若是不及時用以符液淨化濁息,她們二人遲早被這場海戰吞噬同化成為怪物。

透過領口衣衫,方歌漁甚至看見那些宛若脈絡般的網絲朝著她的心口處密集彙集而來。

只見九十九飛快取出她身上唯一那一壺符液,單手咬開壺嘴,正欲往身上淋灑。

只是在緊要關頭,九十九動作仍是保留性的微微一頓,她下意識看向六識。

六識知她是什麼意思,似是早已預料到了般,在九十九目光轉望過來的瞬間。

她手裡正晃動一個空壺,她的面龐與髮絲衣襟皆是溼漉漉的。

看樣子沒有給巫瘟毒素一絲可乘之機。

“放心,開啟了情感模式的我可不比你那般不知恐懼,不辯美醜,我可不想一著不慎,便淪落成了如此醜陋的野獸怪物,求生的本能我比你厲害。”

九十九目光將六識上下打量一番,確認她身體肌膚確實並未留有巫瘟感染的深紫色的脈絡痕跡,這才將自己僅剩的最後一壺符液澆灑在身體間。

“滋滋滋滋……”

宛若冰水淋灑在滾燙的烙鐵上的聲音響起。

高濃度的巫瘟感染肌膚,陡然為符液沖洗淨化,其痛楚無異於達到了腐蝕血肉的程度。

九十九卻是面不改色的淋完一整壺。

她扔下手中的空壺,只轉頭淡淡看了六識一眼,說道:“備好符液,繼續前行。”

誰知六識卻沒有動,戰火熱浪席席裡,涼風襲襲,她的眉目忽然變得柔和起來。

六識依靠著樓闕的殘垣斷壁,頭偏倚在殘敗的廢墟石柱上,靜靜地看過來,眼神有種與此刻氣氛不符的溫軟。

“自我們被創造出來的那一日起,我們便一直在一起,我一直都是追尋著你的腳步而行,今日,我想自己獨行一段路。”

九十九這才發現,六識依靠著廢墟的方位正是結界的邊緣地帶,她身後甚至可以看到那些被隔絕在外凝滯凍結的怪物身影畫面。

九十九眼底升起了一絲飽含情緒的寒意,她面色可以說得上是很不好看,嗓音也低沉了下來:“六識,到我身邊來。”

六識身體未動,面上依舊含著輕鬆的笑意,她抬起蒼白的雙手,快速結下了一個讓百里安無比熟悉的手印。

“水鏡·沉淵。”

自九十九的身下,驟然出現一面巨大深黑幽藍的鏡面,那是一個異於這世界的顏色的深藍色鏡洞,下面好似連線著無盡的淵水。

九十九的身體開始以著不慢的速度沉入鏡中世界,她眸光閃爍間直如清江匹練,可若是細看的話,她眼睛深處閃動著的情緒更多是惶然無措。

這是六識第一次在她眼睛裡看到無措的情緒。

不知為何,她心中竟有些欣慰,又感到有些悲傷。

被困於水鏡結界的九十九無法掙脫,只能夠感到自己的視線正在逐漸下沉,六識的身影也變作海上倒影一般隨著這個世間逐漸遠去。

“六識!”九十九的沉沉的聲音裡已經起了明顯的怒意。

六識看著逐漸下陷的九十九,平靜的笑著:“你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我……去去就來。”

水鏡之術一旦開啟,就連實力全盛的九十九中招之後也未必能夠輕易掙脫出來,更何況她此刻爐心已經開裂損毀。

九十九一隻手死死地撐在水色的鏡面之上,她眼神宛若結滿冰霜,儘管面上沒有什麼表情,但她強撐結界的身體力度之大,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她淡薄後背隆起的清瘦骨骼。

她死死地盯著六識的那張臉,眸子裡鋪開一片沉沉可怖的夜色,九十九心知水鏡開啟意味著六識抱有著怎樣的決心。

她咬牙說道:“你當真……覺得自己還回得來嗎?”

六識沉默了一下,面上的輕鬆笑意收了起來,神情無比認真,認真到讓人不禁對她生出一種強烈的信服感。

“我與你不一樣,我是輔助型人偶,比起你這種自大到不顧自己安危也要執著於完成命令的刻板傢伙,我永遠都持有一顆自保之心,在模擬人類情感的條件下,我可不會像你這樣拼。”

六識點了點自己的心臟,接著說道:“你忘記了嗎?人類熒惑的爐心若是以自我沉眠為代價,便可結晶護體,方青破不開我的爐心結界,直到最後一刻,我都足以自保。”

六識緩緩吐了一口氣:“你說得對,開啟了情感的傀儡是個膽小鬼,即便是在最後,我還是想讓你來保護我,因為我相信你九十九,我就像信任主人那般相信你,相信你一定會找到我。”

“所以,請你讓我為你爭取時間,好嗎?”

九十九目光空洞了一下,聽著六識細語溫柔的發問,可她的行動卻是毫無商量的餘地。

身軀沉入水鏡之下,遠處有風吹而起,世界沉淪於上。

方歌漁有著極為敏感的情緒捕捉能力,她臉色瞬然陷入一片慘白,她感受到了在你靜水的修復力下,九十九僵硬的身體一點點變得放鬆下來。

眼皮也被迫接受某種命令一般,緩緩合攏,歸於沉寂。

方歌漁掙扎出她的懷抱,死死咬牙,抬眸看向天空,舉起一隻手臂,似欲召喚什麼。

在這一瞬,六識聽見了天地間隱隱鳴動的劍吟之聲。

她驀然抬起眼眸。

方歌漁舉到一半的手掌很快被一隻蒼白染血的纖細手掌重新壓扣了下去。

方歌漁被貼過的掌心陣陣滾燙起來,似是被加持了某種封術印法。

隔著朦朧的水色,六識蹲在水鏡之上,目光依舊溫軟含笑。

她一根纖細潔白的食指豎抬起來,抵在自己的唇前,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輕輕說道:“不可以哦。”

“聰明的小主人,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六識將她也推回水下鏡中世界裡。

遠處天地相接,近處水深迴廊。她站在烽火裡,像在融化在其中一樣。

九十九落入水淵之中,外界的氣息自然隔斷,結界散退。

時間流速彷彿在這一瞬間被放得緩慢下來。

那些凝固凍結般的怪物身影好似復甦醒來一般,張牙舞爪的朝著六識撲殺過來。

六識慢條斯理的解下了腰間的乾坤囊,自其中取出三根細長的銀針。

她將針一根接一根的插進自己的心脈之中後,將乾坤囊扔在地上,目光從容無畏地看著巍巍高樓之上身駕翼傀戰車的方青。

方青冷眼俯瞰著她,嗤笑道:“自尋死路。”

六識笑著說道:“誰死還不一定。”

……

……

於水鏡世界之中,九十九胸膛之下,那顆爐心破損的裂縫在這裡強大的符力維持之下,逐漸修復完整。

六識為輔助型傀儡,她所結下的水鏡·沉淵可為界殺之術,亦可在她心念轉動之際,成為界守符術。

九十九能夠感受到,六識一半的力量皆用以結為此術之上。

只為修補那一絲爐心裂縫。

因為六識清楚,作為主要戰力的九十九爐心受損的話,根本無力護送方歌漁返回主城之中去。

她為九十九爭取而來的時間。

彌足珍貴。

九十九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胸口的鈍痛已經停止。

隔著胸膛撫摸著不再跳動的爐心,其中的裂痕已經修復完全。

方歌漁就守在她的身邊,小小的身體仰著高高的腦袋,遙望頭頂上空那一輪極遠的鏡面。

九十九爐心在這強大的修復結界之中得以癒合,她面容平靜,卻不知為何,此刻她的眼神看起來卻是傷痕累累般的模樣。

她動作一如既往的流暢自然,提起方歌漁的後領將她抱起,語氣平淡:“走了,隨我去接她。”

方歌漁並未沉睡,她清楚的細數著時間的流逝。

她抿緊嘴唇,道:“已經三天三夜過去了……”

九十九身體驀然一僵,她的胸口重重起伏了一下,隨即很快平復,她淡淡說道:“那又如何,不管幾日過去,水鏡既然未散,那就證明她還活著。”

“既然還活著……”九十九聲音微妙的頓了一下,接著又道:“那就證明這個膽小的傢伙確實有著本事讓自己在戰場上活下來。”

她嘴唇勾起,露出了一個自欺欺人般的蒼白笑容,又像是自我安慰一般的說道:“到底是與我同等級的人偶熒惑,逆境生長本就是我們必備的技能,她甚至都未被逼到自我結晶封印的程度,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煩。”

“免得我歸城之後,還要替她去求主人為她解晶重煉身軀,塑造資訊記憶。”

九十九的語氣裡有種難以遮掩的故作輕鬆。

她的話,比往日裡要多了許多。

恢復了爐心能量的九十九,破開水境並非花費多少時間。

結界散去,天上人間在視野之中隨即靠近而來。

又是一個彌散著滾燙硝煙戰火氣息的清晨。

地上四處皆是金屬鋼鐵的殘骸,那些釋放著巫瘟毒素的蝙蝠形態的機甲傀儡屍體散落得到處都是,四面八方皆是濃郁的焦臭滾燙的氣息,宛若經歷了一場可怕的地獄鏖戰。

從戰場的痕跡來看,這絕非是九十九口中所說的輔助型傀儡自我保全的戰術。

九十九甚至還在一座廢墟樓塔上看到了一座巨大醒目冒著滾滾黑炎的鋼鐵戰車。

戰車之上,是方青早已冷卻的屍體,他半掛在那戰車之上,天空之上時而有著盤踞的食腐的黑鴉降臨,啄食他綻裂的腦髓與血肉。

熒惑的敵軍是百萬怪物軍團,而主宰怪物軍團的方青,他在這三日裡的敵軍只有一人,那就是六識。

或許他自己至死都沒有想到,他以吞噬巫源為代價獲得的傾世之力,竟會在這百萬之軍中,被一個輔助型人偶殺死陣前。

四面八方皆是大戰過後的痕跡,厚重陰霾蒼穹之下四處彌散著濃重如鐵鏽般的巫瘟毒素的氣味。

見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斃命而亡,九十九的面上卻不見任何輕鬆之色,她閉上眼眸,以精神力飛快掃視整個戰場。

最後,她在方青死去的那座廢墟之下找到了六識。

感受到了她氣息的那一瞬間,方歌漁感受到了九十九崩得死緊的身體在這一瞬間都放鬆了下來。

“還活著……”淡若輕雪的三個字不知是說給方歌漁聽的,還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她剛走出兩步,便踩到了什麼。

低頭一看,是一隻纖細的女子手臂。

九十九指節捏得咯吱作響,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無妨,傀儡身軀的零件而已,主人會幫她修復好的。

九十九強壓著心頭翻湧的情緒,動手掀開壓在六識身上的石塊與傀儡殘軀,一如既往的冰冷教訓言語已經在唇齒間醞釀好該怎般吐字如劍。

可當她掀開最後一片石塊看清楚了六識此刻的模樣瞬間,九十九手掌下的氣機徹底失控。

砰然一聲炸裂的聲響!

那巨大的石塊直接在她掌下化為齏粉。

如此大的動靜,卻也不過驚得六識眼睫微微一顫,她緩緩睜開眼睛,還同往日剛睡醒那般向她打了一聲招呼:

“不出意外的,今天又是一張毫無變化的冰塊臉呢,真是一點新意都沒有。”

九十九目光死死的盯著她斷臂裡滲透出來的黑色濃霧,這一刻,她眼睛裡暗流洶湧,似是明白了什麼。

她蹲下身子,直接撕開六識胸前的衣物,果然看見她心臟部位深深插著九根已經完全發黑的銀針。

見此一幕,九十九腦子嗡的一聲陷入一片空白。

“這與我們說好的戰術不一樣。”

六識除了缺失了一隻手臂以外,腹部以下的軀幹也已經完全被碾成了碎盡,若非胸口前還插著一柄銳利的金屬長刺,她怕是連坐穩都難。

她卻很坦誠的說道:“嗯,我騙了你。”

九十九指節捏得根根發白,清冷的聲線微微顫抖:“你根本就無法結晶自保,你的爐心早已被巫瘟侵蝕了,你不僅在戰術上欺騙了我,甚至從一開始,你的儲備物資裡,早就已經沒有了符液。”

這個傢伙,一路走來,行過重重汙染的重災區,她為了將最後一壺符液保留給她,竟是以著符針硬扎心脈,將那感染的巫瘟之毒盡數逼入爐心之中,所以從外表上看來,才分毫異樣不顯!

“別露出這種表情,我能騙到你的機會,莫約也就只有這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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