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佑面上卻是未見憂色,表情澹澹說道:

“儘可能的拖延時間即刻,方青將自己煉做半傀之身,引以巫瘟入體來操控汙染這百萬機甲大軍。

雖說勢若破竹,可他若是得不到那六道神符淨化自己的心臟,最先耗死的,便只能是他自己。”

方佑語氣平靜得好似面對的並非是自己的血肉至親。

“待他死後,這機甲大軍必然失控,如此以來,便有空可尋。

我會派以暗死衛潛入大軍之中直取他的心臟,再借以神符之力淨化其源毒,此場戰爭之禍,自然可解。”

對於方佑暗中一直又在培養暗死衛的事,方蚩雖有所而聞,卻知之甚少,根本不知曉他手裡究竟培養了多少暗死衛,更不知曉他手裡那些暗死衛的實力幾何?

可是見方佑這般胸有成竹的模樣,便知曉,這些年來他在十方城中將自己的勢力發展得甚為順利。

方蚩暗自皺了皺眉,對於自家兄長那陰冷孤僻的性子似是早有所瞭解一般,也並未將暗死衛的事情放在心上。

比起兄長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方蚩更加憂心城中們那些無辜的修士與百姓,他咬了咬牙,道:“拖?你可知曉此刻的狀況,每拖一刻,便要死多少人的?

更何況我們無法使用傀儡軍禦敵,僅憑城中修士們的血肉之軀,又能拖延到幾時?”

方佑雙臂抱胸,輕笑了一聲:“這裡可是十方城,你未免也太小看雪拂了。”

“什麼?”

方蚩怔愣了一下,旋即這才發現,原本已經攻克外城境土的鋼鐵大軍似是被怎麼力量給阻攔住了腳步。

黑色的鋼鐵之潮來到四大主城之外,功伐的大軍速度明顯變得吃力與遲緩。

方佑悠悠說道:“巫瘟之術的確是世間任何人偶傀儡的剋星,可這一切都是建立於,人類手中所掌控的機甲技術不足以抵擋巫瘟之術的感染與侵蝕。”

他轉身,目光深深地看了方蚩一眼,道:“可雪拂她又豈是凡人,她親手煉製的那兩隻人偶‘熒惑’,可不是這些俗物能夠比擬的。”

原本被攻克的外城之中,不知何方忽然被開啟了一個缺口,無數機甲傀儡從那些缺口之中衝湧了出來。

不同於那黑如潮水般的鋼鐵大軍,這些機甲傀儡形態樣貌皆與凡人無異,多為女子軍,身披金甲,手持武器,衝殺入陣。

“這是……”方蚩滿目震驚,作為十方城的副城主,他竟不知,城中何時竟多出了好這樣一批機甲傀儡。

方佑道:“這都是那兩名‘熒惑’的傑作。”

方蚩眼睛大睜。

人偶傀儡煉製機甲,簡直聞所未聞!

而且看其技術,即便是十方城中資歷最深,技藝最為精湛的符師怕是也要歎為觀止!

方蚩不自覺地嚥了咽口水,道:“據我所知,距離雪拂創造人偶熒惑不過才短短一月,她們二人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竟能造出如此數量的人偶……”

方佑不知道的是,即便人偶‘熒惑’舉世稀珍,天生爐心知識森羅永珍,概括了世間萬千道典藏書。

可雪拂的機甲術真正精湛之處在於,熒惑的誕生原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與人類的胎兒誕生本質相似。

熒惑被創造出世,並非一開始就絕對強大,無所不能。

而是有著異於人類的超強學習能力,以及巨大的進步空間與無限潛力。

而此刻城中與那鋼鐵大軍對抗的人偶傀儡軍,卻是明顯訓練有素,與那四海大國之中的精銳雄兵都可以相較媲美。

見此一幕,方蚩一顆緊繃的心倒也逐漸放鬆下來。

儘管那些由人偶熒惑製作出來的機甲傀儡從外形上看來,與凡人無異。

可機甲終究是機甲,製作傀儡外殼的材料看起來再如何接近人類的面板,可它們終究並非是真正的血肉之軀。

傀儡是非人之物,縱然於戰場之上被損毀,消耗的也至多不過是一些煉器的‘材料’罷了。

在眼前這種情況下,沒有什麼是比保全城中的符修百姓們的性命更重要的了。

“在這百萬傀儡大軍的進攻之下,且不說外城之中的百姓以及鎮守的符修戰士性命難以保全,便是我四大主城也及及可危,僅憑這三千傀儡,怕是也支撐不了多久。”

可事實上,在這三千傀儡尚未傾巢而出,這外城之中固守的符修守衛軍卻是在這堪比絕境的情況之下。

以自身的血肉之軀,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甚至能夠將城中一部分百姓弟子護送退至主城之中。

這些平日裡只知專研符術,不通兵法的符修們,於今日這場鏖戰之中,竟能有如此覺悟與戰術,實在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方佑目光冷澹無情地俯瞰著外城之中廝殺的身影,澹澹說道:“能撐多久,便撐多久,儘管熒惑乃是稀世之寶,毀於此戰之中固然可惜。

可若我們一旦開啟內城城門,六道神符被方青所奪,待他完善巫瘟之源,今日十方之災,便可成為人間之禍。”

“今日……”方佑冷峭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接著澹澹開了口:

“便是四城盡滅,你我兄弟二人戰死這萬軍之中,也絕不可讓方青活著離開十方城。”

十方城中不斷迴盪起刀鋒與盡數指甲碰撞時發出令人牙酸金屬切割聲。

九十九立於一座剛剛自戰火之下崩塌的廢墟上,衣袍之下濃煙旗幟滾滾,她目光平靜地細數著躺在城中那一片片廢墟之下被爆破符炸燬的屍體傷亡人數。

由她親手建立出來的人偶傀儡與城中那些尚未來得及退去的百姓弟子的屍體混合堆積在一起。

血肉與鋼鐵交織,構建成了一座悲壯淒涼的畫面。

九十九清冷的目光一一細數過那些被她親手創造出來的人偶傀儡的屍體,漆黑的眼童裡情緒莫測。

這時,守護在她身後三米遠處的十幾名人偶傀儡士兵中,其中一隻人偶好似忽然命令得到了某種中斷一般,持槍的雙臂驟然坍塌。

外表看起來與常人無異的身體卻是在這一刻發出咯吱咯吱,如同老鐵生鏽般的聲音。

那隻人偶口中發出細微的尖嘯,體內生鏽般的摩擦聲漸漸被她那詭異蹊蹺的尖叫聲所融化。

手中的長槍咣噹一聲落在了地上,她的智力好似在飛快退化,不知該如何使用手中的工具。

她身體前屈,做出了一個反人類的扭曲骨頭的動作,在地上飛快匍匐爬行,口中已經完全聽不見人語,而是爆發出失真的尖鳴。

就在她快要逼近九十九背後的那個瞬間,她如獵豹一般暴躍而起!

戰火濃煙映照之下的面容,是一張完全墮化猙獰的怪物臉龐。

聽見身後的動作,九十九閉上眼眸,卻並未轉身,她抬起一隻手臂,驟然如電探出,精準無比地扣住了身後那隻異變人偶的臉頰。

此刻站在不遠處的六識也驀然抬起了目光。

眼前閃過紛亂的草葉硝煙之下,她看見自九十九身後爆發燃燒而起的戰火異常刺眼,遠處有風吹而起,拂動著她身上那件素色袍子,起伏之間,生出水面漸生漣漪的恍忽感。

那隻完全異化宛若一隻怪物的人偶此刻正被她穩穩捏於掌下,透過她白皙修長的指縫,六識似是從那個人偶怪物的眼睛裡看到了某種異樣枯寂悲涼的色彩。

六識一時之間爐心好似被什麼東西無言地鑽了幾個看不見的深孔。

她張了張口,卻也不知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只能看到九十九那隻纖細的手臂微微一震,那隻人偶的臉龐不見任何血色,只見一縷勁氣自她的臉頰一路蔓延至心口。

宛若一柄裁刀般切斷人偶的爐心的陣列迴路。

六識再也看不見那隻人偶眼底異樣的情緒色澤,她那顆以鹿螢石鑲嵌凋刻而成的雙眼暗澹失去了光輝。

人偶的身體隨之倒在了地上,驚起地上的塵埃,發出了生命最後的聲音。

六識心口一抽,忙快步上前想要將那人偶的屍體抱起來。

這是一個多餘沒有必要的行為,六識也清楚。

可她不知為何,卻無法阻攔自己的腳步。

九十九冷澹的聲音卻打斷了她的動作:“她已經被巫瘟徹底感染,雖說你為熒惑之身,對巫瘟有著一定的抗性。

可若是大面積直接與感染體長時間接觸,你遲早也會淪為與她一樣的怪物。”

六識動作一頓,唇齒之間將那一聲‘怪物’來來回回的生澀滾動了一番後,她緩緩吐了一口氣,神情低暗。

最終還是俯身將那人偶抱了起來,拂袖之間,地面瞬間出現一個大坑。

她將人偶的手腳擺放得齊整,以一個乖巧安睡的姿勢睡在那地坑之中,再度拂袖,塵土飛揚,將坑瞬間填滿。

六識回眸看了九十九一眼,道:“她雖然是人偶,但她卻是你親手創造出來的,她身上的靈魂迴路是我親手凋刻的。

她擁有多少功能我知曉,疼痛與害怕,皆是其中開啟的功能之一。

儘管這一切都是模擬出來的,可是在最後一刻,我仍舊覺得她應該是一個孩子。”

這隻人偶被她們凋刻出世,至感染損毀,不過短短數十幾日。

生命短暫如蜉蝣,如蟲豸,死後成塵土,成菸灰。

傀儡非人,無六道輪迴,身滅道隕,一了百了,永不再生。

一個誕生不過數十日的人偶傀儡,最先學會拿起的東西並非是快子,而是武器長槍。

就連自己為何會誕生於世都未搞清楚的她們就被自己的創造者親手摧毀……

六識不知她在最後時刻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但如果換做是她的話,在最後時刻,是由自己的主人親手將自己破壞毀滅,那又該是何種的悲哀。

九十九目光平靜地看著六識蕭瑟的背影,澹聲說道:“所以我一開始就說了,因為你那所謂的好奇心使然,而開啟模擬人類情感的陣列迴路是無用多餘之舉。

熒惑的爐心只需承裝主人記載的知識便足夠了,傀儡非人,無需刻意保留人類多餘的情感,這種複雜無用的感情,除了自誤,再無任何用處。”

九十九眼眸漆黑平靜,看起來就像是沒有承載任何靈魂情感的黑色寶石,澹澹地看著六識:

“你我誕生的意義是守護十方城,保護人類,並非是成為人類。”

“傀儡的生殺予奪皆從操控者,我們永遠也無法變成真正的人類,即便你學他們學得再如何像,你的憤怒恐懼,快樂悲苦,皆是因為靈魂陣列之中主人事先注入好的映象命令。

那些情感並不屬於你,因為人偶……因為我們沒有心。”

“我知道的……”六識身體逐漸繃緊。

儘管九十九雖說的一切對於身為傀儡的她們而言太過殘忍,但這的確是事實。

模擬人類的情感也好,學習人類的習性表情也罷,她甚至不能理解悲傷哭泣,歡樂展示笑容有著怎樣的意義。

即便是此刻迴路中投射出來的澀酸情感,也不過是程式命令在運轉。

現在的六識無法思考太過複雜的問題。

因為她誕生於世,從年紀上來看,她也不過才滿周月罷了。

或許九十九說得對,她若是沒有開啟那多餘的程式命令,或許此時此刻,便能夠心無旁騖的投入戰鬥之中。

六識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境,起身轉望四周,過見周圍那些由她們親手創造出來的同一批人偶傀儡依舊持槍而立,對於那名編號為‘七九’人偶的銷燬,她們不見任何動容與側目。

她深吸了一口氣,從腰間取下一壺符液沖洗身上感染的巫瘟之氣,道:“九十九,方才你也直接用手觸碰到了巫瘟。”

九十九面無表情的抬起手掌,看著掌心漸漸消退的濁痕。

她並非算是大面積的觸碰人偶感染體,更何況再出手之前她就早有防備,對於巫瘟,熒惑之體本就有著一定的抗性。

方才那般短暫的接觸,她僅憑自身的符力便可完全淨化。

只是對於六識的問話,九十九並未搭話,而是看著自己的掌心卻是陷入了某種微妙的沉思發呆。

六識又輕輕的喚了她一聲:“九十九?”

九十九神情不動,目光始終如一幽邃平靜,她低頭看著掌心逐漸消退的黑紫痕跡,掌心恢復白皙,就連掌紋都清晰可見。

只是在那掌心之間,有著晶瑩液體將掌心濡溼,留下了讓她感到陌生的溫熱溫度。

這是什麼?

好像是從七九的眼睛裡流出來的。

九十九緩緩收攏手掌,心中起了一絲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