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安微微躬身:“願聞其詳。”

崑崙神主姿態隨意地側躺對她來說有些大的青石上,一隻手支著腦袋,腰肢側彎,另一隻手搭在橫彎的膝蓋上,手指輕輕一抬。

她身前空無一物的雪地上開始有著新藤綠芽欣欣向榮地生長,很快結出一張四四方方的藤桌與吊椅。

她示意百里安上前一敘。

還是自始至終的不親不疏,雖身居高位,卻也從不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壓迫於人。

百里安守禮卻不拘禮,來到那新結生出來的藤桌前,往那懸空結枝的吊椅上一坐,咯吱作響。

生著綠葉細藤的桌面上還有跳躍著幾隻奇形怪狀卻憨態可掬的小仙靈,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甩著毛茸茸的短尾巴,兩隻胖爪子抱著紅彤彤不知名的果實打滾翻跟頭,做著各種逗趣的小模樣。

其中一隻小仙靈將懷中的飽滿的果實皮肉輕輕咬破,鮮紅的果漿溢流了出來,倒進百里安面前青竹而至的杯子裡。

果香四溢裡,竟是帶著幾分百里安所熟悉的血甜氣息。

崑崙神主道:“此果名為血焰果,生於靈長之樹,氣味甘烈,與鮮血相似,在屍魔將臣尚未被封印的那個年代裡,你的那些兄長們倒是常以此果為食。”

那小仙靈倒也大方,一顆果子用完了,杯中在注了一半,它又從同伴那搶來一顆。

十分熱情好客地給百里安倒滿那鮮紅的液體,再吱吱兩聲,喚來同伴,兩人搖搖晃晃地端著那青竹杯,送到百里安的手邊上。

搖晃溢位來的鮮紅液體將它們蓬鬆厚實的毛髮染出了斑駁的點點血跡一般。

它們卻渾不在意。

百里安趕緊接過那竹杯,時隔六個月,未進任何血食,縱然百里安早已是腹中有了渴血的慾望本能,他也並未急著將那果液送進口中。

而是用乾淨乾燥地手掌將它們身上溼染成一揪一揪的毛髮擦拭乾淨,又隨手打了兩道響指,兩片鮮紅血色的羽毛憑空而生。

那兩隻小仙靈瞬間好似嗅到了什麼甘美的氣息,滿臉都是陶醉之色。

爪子捧著那輕軟的紅色羽毛,用力一吸,羽毛化為一縷流光,鑽進它們的鼻子之中消失不見。

如此一來,畫面很快就失控了。

那一群群小仙靈都從綠葉中一排排地鑽了出來,白團子似地攀上百里安的袖口。

百里安目瞪口呆。

誰能夠想得到,在這小小的藤桌之中,竟然藏著這麼多小東西。

密密麻麻地從那些木枝間隙中滾了出來,攀上他的衣袖,大腿,軟乎乎的身體帶著森立獨有的清香氣息,不多時,百里安身上就被掛滿了這些柔軟的雪糰子,幾乎被埋沒其中。

而那些沒有佔領到‘寶地’的雪糰子們,就乖乖巧巧地像是剛出生的奶狗餅似地趴在一坨,很講規矩地排隊等摸。

這些小仙靈們的年紀太小了,一個個軟得都好似沒骨頭似的,還個個慣似會賣弄可憐,將自身的優勢發揮到極致。

但凡百里安身體輕輕一動,稍有掙脫的嫌疑,那些個小仙靈們就好似噗噗將往下落的雪花似的,口中嚶嚶唧唧地胡亂軟喚著,可那毛爪子卻穩穩地勾在百里安的衣衫領口上,搖搖晃晃怎麼也掉不下去。

在崑崙神主面前尚且都能夠遊刃有餘地百里安,偏生就被這樣一群毫無殺傷力的小傢伙們惹僵了身子。

看著整個人完全被覆沒在那毛團大軍裡的百里安,僵著端著竹杯的手臂一動不動,臉頰都被那絨毛所埋沒,只露出一對烏黑的眼睛,頗為尷尬地看著對面臥在青石上的女人。

崑崙神主也顯然沒有想到,平日裡被她用來招待客人的小仙靈們,今日這般不成體統地失了控。

再瞧見那老年老成的百里安一副難得無措的模樣,不由也被逗笑了。

“你這是什麼孩子心性,看到了靠近的小貓小狗,都想要順手給兩粒糖豆子不成嗎?

這可不興給,就你那好不容易開闢出來小靈池內的那些靈力,可不夠它們分食的。”

百里安聽得心中一動。

在這世間,果然沒有什麼事能夠瞞得過崑崙神主的眼睛。

集寧非煙、符惑她們數人之力開闢出的靈池,她竟是從一開始就知曉的。

只是……聽這話的意思,她似乎當真不知珈蘭洞之中發生了什麼。

如此,她想來也並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月光鎖已經解了。

崑崙神主抬起手臂,將她潔白玉潤的手指在那桌沿上力道稍重地敲了敲,生而為神靈者,舉手投足間有種清華氣象,她斂了面上的笑意,身上與生俱來的威嚴之氣隨之而起。

那群嚶嚶怪本頓時不敢再繼續吱吱亂叫,身上的蓬毛驚得炸起,但很快又服帖平平,不敢再繼續任性,乖巧地收了爪子,就像是胡亂討糖吃的調皮小孩被大人訓斥了,委屈卻懂禮貌地各自縮回了葉子之中。

崑崙神主點在桌沿間的修長手指並未收回,清亮的目光繼續打量著百里安,道:“在凡間也就罷了,吾崑崙山中的這些仙靈個個驕傲得緊,從不親近外人。

便是那些仙風道骨的真仙教道士們以靈藥相誘,以天音相引,也難以讓它們親近半分。

你入吾崑崙山門,竟還能與山中仙靈如此自然親近,倒也也是真的天賦異稟。”

崑崙神主慢慢支坐起身體,這一次,她那雙能夠靈觀輕易看透人心的眸子,並未在看百里安體內的血羽河以及早已得到淨化的半枚司水神源。

而是深入本相地看著百里安這個人,她淡淡一笑,道:“雖是屍魔之身,可你確與我崑崙有緣,吾給你的第二個選擇,便是成為我崑崙淨墟的質子,你願是不願?”

百里安怔了一下:“質子?”

崑崙神主淡淡說道:“自古以來,列國之戰,皆有交換質子的先例,縱然是仙魔兩族交戰,也從未免俗。

吾之崑崙淨墟,乃是方外之境,當初創立初心,本就不願攪進這六道的因果糾紛中來,萬物任由其生長變化而不干涉,崑崙淨墟所修之道,主修清靜無為、簡樸而自足。”

百里安深以為然道:“不如守中。”

這也是中幽皇朝創立千年以來,所信奉之道,守中居千年,不論正道百家仙門與那琅琊魔宗鬥得如何厲害,中幽皇朝持中立之態,那戰火少有燒來中幽領土之上的。

崑崙淨墟,人人求得仙緣的方外之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何嘗不是第二個中幽皇朝。

只是中幽皇朝佔的是詭道,為人們所厭所畏,似與大道背道而馳。

而崑崙淨墟,卻是實打實地佔了仙聖之名,人人趨之若狂,看似風光無限,可一旦捲入這權利追逐的漩渦之中,便再難抽身出來。

百里安隱約之間猜出了崑崙神主的想法和心思。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吾是以為,拋棄爭奪之心,正是全身避禍的根本之法。”

說到這裡,崑崙神主搖了搖首,繼續說道:“可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吾守崑崙,有心避禍六道,居高不可觸及之境。

可吾到底是父帝親賜五尊仙,這片崑崙十萬大山,亦為父帝脊骨所化。

遠的不說,便是今日你所見的桃花仙譚元思,但凡有他這樣的仙民渡劫飛昇成功,不願再居崑崙之地,去往上清仙界,後遇劫難之時,便會為仙尊祝斬遣返崑崙。

這便意味著我崑崙與那上清仙界,永遠無法做到真正的相隔六道彼海。

吾不沾染因果,卻時時有因果來沾染吾身,譬如吾與君皇聯姻,譬如九門之禁黃金門,再譬如那封印百萬年的將臣心臟皆是因果。

吾修為再高,崑崙再如何遠離人間紅塵軟帳,也無法避及因果沾身,既然無法相避,吾只好儘量平衡。”

百里安沉吟道:“神主的平衡之策是好的,只是以我為質怕是無此必要,屍魔一族日漸衰敗,更是為仙界打壓得十分厲害,唯有十六王族司離鎮守一隅。

我那十五位哥哥皆被仙人以大日金炎生生曬死,屍王將臣也陷入長久的永眠之中,自是無法為崑崙淨墟造成困擾,又何須我來做這崑崙質子?”

“可你不僅僅只是將臣之子,更是那太陰之孫。”

崑崙神主語氣篤定,目光定定地看著百里安:“你身上有陰虛谷的氣息,這也就意味著你遇上了那位為天界放逐的鬼仙。

仙尊祝斬為鬼仙設立陰幽司,這也就意味著仙尊祝斬在很早以前便對太陰大帝起了除去之心,意圖奪回他手中所掌的三陰六司之權。

有如此想法並不奇怪,他畢竟是六道至尊,這冥道主宰仙人萬靈陰陽生死之權又如何能夠忍受歸他人所管。”

“據吾所知,九幽冥府的處境,必吾之崑崙還要艱難,太陰大帝並非是主動惹事的性子,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怕事。

若是並未發生兩百年前你身死之事,縱然中幽與天璽聯姻,讓太陰心生不悅,可到底是更加穩固了仙界與九幽之間的關係,這正是仙尊祝斬所看到的。

只可惜,魔族下了好大的一盤棋,在加上就連屍王將臣也參與其中,如今你重生為屍魔,仙尊祝斬必不會容你。

而太陰那護短的性子,必會不惜傾盡一切護你周全。

六月前,若非吾出面向仙尊祝斬索要你,九幽與仙界的戰爭,怕是一觸即發。”

“太陰護短是不惜一切代價的,你既為將臣之子,背後又有司離撐起整個暗黑大陸,若是操局稍有不慎,太陰與屍魔一族聯合對抗仙界,此時魔界再橫插一腳,我崑崙又豈能做到真正的方外安然。”

說到底,她與君皇乘荒聯姻的那一日起,崑崙淨墟便早已稱不上是什麼方外仙居之地了。

百里安沒想到這位遠離世外之地的崑崙神主竟能如此見微知著,臻於至善。

看似沒頭沒腦地將他從仙尊祝斬的手中保了下來,實則心中竟是已經有了千般思量。

對此,百里安亦是深感佩服。

話已經說得如此明白,顯然已經是沒有了周旋的餘地。

百里安端起手中的竹杯,將其中鮮紅的液體一飲而盡,道:“我應該,沒得選擇。”

為質崑崙,對於此刻的他而言,已是最好的餘地了。

別看崑崙神主此刻能夠心平氣和地坐在這裡同他談天說地,禮賢下士地請他喝果酒。

但百里安可是沒忘記,她所給出的是兩個選擇。

若是他不願為質,仍舊要堅持錚錚傲骨,嗯……怕是活不過今夜。

崑崙神主行事,不能以常理而論,今夜風平浪靜地短暫一蓄,讓百里安對她又有了深的體會。

在她心中崑崙淨墟沒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重要,因此,血羽河不重要,司水神源更不重要。

這些都不能夠成為他仰仗能活的底牌。

看這樣子,崑崙神主不會再繼續將他關押在那珈蘭洞中,只是為質子的生活,他的危機,怕是從此刻起,才算是正式到來。

原本在入崑崙淨墟之前,百里安心中還有著幾分底氣,自認為自己血羽河在手,崑崙神主多少對他的生死會有幾分考量。

可直至如今,崑崙神主開啟天窗說亮話,將自己心中思量盡悉數相告,可百里安仍舊覺得,他能夠活著坐在這裡品酒,做出她所給的選擇。

其中真正的原因,並非她言語口中所分析的六道大勢平衡。

一次簡單再平常不過的談話,並沒有任何腥風血雨,刀光劍影。

甚至從頭到尾崑崙神主都如在十方城酒肆與他初遇之時的模樣一樣,並未流露出半分殺意。

百里安可謂是再順利不過地結束了這場面聖夜談。

可他心中同樣也清楚知曉,今夜與當年,已經全然不一樣了。

當年他是抱虎吃烤肉的食客,她同為拼座的長者食客。

而今,這裡沒有食客,沒有長輩幼輩。

有的只是這崑崙之上不可攀視的神明,以及一名質子。

一場夜談,一次選擇,自然也就形成了身份尊卑的規矩。

對此,百里安的心境倒是未有多大的變化,只是對自己此刻的處境有了新的理解與認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