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子建捲起袖子,“那就先上點乾貨吧,從你的第一個疑惑開始說起,先說說我是怎麼知道你在這裡的”。

陸山民抬眼看了納蘭子建一眼,“洗耳恭聽”。

納蘭子建微微一笑,說道:“很多事情都和變魔術一樣,在沒不知道其中關竅的時候覺得神秘而不可思議,一旦揭秘之後就會恍然大悟,原來這麼簡單”。“同樣的道理,我能猜到你在這裡沒什麼好奇怪,無非人性而已”。

納蘭子建不緊不慢的說道:“人生就是一場賭博,一無所有的窮人輸得再慘也還是一無所有,大不了爛命一條,但贏了可就大不一樣,贏了可以跨越階級從窮人變為富人,所以窮人遇到大賭往往喜歡把所有籌碼押注在一邊,也正因為窮人偏執的賭法,往往十賭九輸。富人就不一樣,贏了不過是更加富有,輸了可就變成窮人了,所以他們往往更加小心謹慎,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豪賭,即便是在退無可退的情況,他們也會盡量選擇兩邊或者多頭押注,這樣雖然有可能錯過大贏一把的機會,但同樣也能避免留下本錢東山再起。這兩種賭博方式不存在誰對誰錯,只是立場不同而已,在各自的立場都可以說是對的”。

納蘭子慢悠悠的說道:“富人尚且如此,豪門世家更是如此。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豪門世家也是如此。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帝王家也好,豪門世家也好,並不是天生無情。實在是因為他們擁有得太多,不得不無情”。

陸山民放下了筷子,淡淡的看著納蘭子建,沒有打斷他的話。

納蘭子建接著說道:“與其說是無情,我覺得用‘理智’二字來形容更加貼切,這也是世家子弟相對於普通人家子弟的優越性”。

納蘭子建緩緩道:“這種‘理智’讓他們更容易找到正確的處事方法,這種天生的理智告訴他們,你陸山民雖然是敵人,但當面臨更大的敵人的時候,也未嘗不可以放下敵對,甚至是成為朋友”。

陸山民眉頭輕笑了一聲,“你將這種‘理智’稱之為豪門世家的優越性”?!

納蘭子建沒有在意陸山民的諷刺,緩緩的說道:“當然,你可以認為這叫沒原則,也可以認為這叫沒骨氣。不過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確實做了一個對於普通人來說很難做到,但確實又是正確的選擇”。

納蘭子建端起酒杯碰了碰陸山民身前的酒杯,緩緩說道:“對於他們來說,你陸山民還遠沒到威脅他們家族傳承的地步,用‘矛盾論’來講,你屬於次要矛盾。影子不一樣,他們的能量比大得多,威脅也比你大得多,屬於主要矛盾。你與他們是私仇,這種私仇只涉及個人之爭,只要涉事兇手死掉就可以化解,屬於相對的對立。影子不一樣,那是理念之爭,凡是涉及到理想信念這些玩意兒的,那

就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屬於根本的對立,這是要刨祖墳斷根基的。所以不管是從矛盾主次還是從對立程度上來說,影子都是他們的頭號大敵,你只能排在第二”。

納蘭子建喝了口酒,繼續說道:“總之一句話,此一時彼一時,你雖然也是他們的敵人,但兩害相權取其輕,在這場涉及家族存亡的生死大賭中,他們有足夠的理由在你身上下注”。

見陸山民眉頭微皺,納蘭子建笑了笑說道:“以你的性格,確實做不到與他們合作,你母親的仇,還有梓萱,以及祈漢、黃梅,還有那些在這場爭鬥中死去的人,新仇舊恨加在一起糾纏不清,對你來說早已無法化解,哪怕他們跪下來求你合作你也不可能答應”。

“但是,”納蘭子建話鋒一轉,繼續說道:“你是性情中人,但左丘卻比你要理性得多,他和我一樣,都很瞭解你,也都對人性玩兒得爐火純青,他總有辦法找到一個折中的平衡點,我相信他帶著這個折中的平衡點找過田家和呂家,暗地裡達成了協議”。

“至於這個協議是什麼”?納蘭子建呵呵一笑,接著說道:

“其實也不難猜,合作嘛,總要拿出誠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為了化解你的仇恨,田家和呂家一定會出大血,比如涉事的人必須死,這裡面就包括了田家的田老爺子、田嶽,呂家的呂老爺子、呂震池”。

納蘭子建繼續說道:“你並不是一個嗜血成性的殺人狂魔,涉事的人都死了,也算是讓你報了仇,雖然心中還有恨,但你總不至於還要殺掉人家滿門吧。再說你與呂松濤的關係,你下得了手殺他嗎。田家的三小姐與你爸陸晨龍當年關係也不一般,你也下不了手吧”。

見陸山民眉頭緊皺,納蘭子建接著說道:“把家裡最重要的一撥人送去死,聽上去卻是有些荒唐,也太不可能。不過我前面已經講過了,世家人的理智程度是常人無法理解的,不是世家人,幾乎不太能理解這種近乎於自殺的‘理智’。但正是因為如此,才能麻痺敵人,再加上在大羅山那一場大戰,你與他們兩家打得你死我活,兩個煙霧彈合在一起,說實話,當時我都差點被你們給矇騙過去了”。

見陸山民臉色不太,納蘭子建笑了笑,“當然矇騙我的也不是你,我相信你也是矇在鼓裡,矇騙我的是左丘這條小蚯蚓”。

納蘭子建嘖嘖稱歎,“不得不說,小蚯蚓這幾招棋走很無厘頭,也走得很妙。這麼聰明的一個人,肯定會死命的給你討要好處。呂家和田家兩個老不死的早晚都得死,所以我就想啊,如果我是左丘的話,一定會讓這兩個老不死的給你當踏腳石。呂家和田家雖然不願意,甚至是憤怒,但既然前面已經把兩代家主都送去死了,也沒有理由不答應買二送一搭上個將死的老傢伙”。

“特別是

海東青來找我之後,我更加確定了這個想法”。

“想通了這個關節,知道你在這裡也就不難了,呂家的祖上就在寧城,呂不歸,當歸在這裡才對”。

納蘭子建再次倒上一杯酒,與陸山民碰了碰,一臉深沉的說道:“以你的性格,寧願身死道消也絕不會和仇人合作,心裡很難受吧。”

“哎,說句你又不愛聽的話。左丘明明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卻不顧你的感受一步步把你逼到這一步上來,在你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落入了他的算計中,箇中因果交纏,想反抗都沒法反抗,完全不給你迴旋的餘地。這種做法,說得好聽點是為你著想,說得不好聽點,他不過是為了實現他自己的目的把你當槍使勁,他啊,本質上與影子、幾大家族沒什麼區別”。

說著一邊倒酒一邊說道:“我早就說過,這個世界上,唯一對你推心置腹的人,恰恰是我這個看似滿嘴胡話的人”。

納蘭子建放下酒杯,看了一眼臉色越來越難看的陸山民,淡淡道:“雖然我不知道他還用了什麼手段逼你與呂家達成協議,但我看得出,你這一趟寧城之行,心靈上的痛苦遠比你這一身身體上的傷要痛得多,這裡面沾染的因果一定不少吧”。

陸山民眉頭皺得更深,他不得不承認納蘭子建句句都說得很對。特別是最後一句話,不偏不倚正中心坎。自己的母親、黃梅、祈漢,還有葉梓萱,還有很多為他死去的人,都與呂家脫不了干係,這種深仇大恨又豈能說化解就能化解的,又豈是可以放下與之合作的。但這一趟,他殺了更元道長,殺了呂不歸,相對於呂子敏來說,兩人的身份互換了,他又成為了他的大仇人,還有老婆婆一家,這些因果交織在一起,讓他內心頗為困頓痛苦,也無形中減少了幾分對呂家的仇恨。

他轉過頭看著納蘭子建,突然覺得這張帶笑的俊美臉龐看上去猙獰可怖。他突然想到《孫子兵法·謀攻篇》中的一句話,‘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謀’也同樣如此,‘上謀算人性,其次算天時,其次算地利,其下算事物’。左丘和納蘭子建這樣的人,哪怕不身在事件其中,哪怕不瞭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單單從不同人物的人性就可以做到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陸山民突然想到老神棍的一句話,‘恨不得殺盡世間讀書人’。也想到爺爺曾經說過的話,“有德之人讀書天下甚幸,無德之人讀書世間大悲”。這些個讀萬卷書的讀書人,或許手無縛雞之力,但胸中裝著萬千殺人利器。

納蘭子建含笑看著眼中隱隱帶著殺意的陸山民,悠悠道,“我本可以不與你講這些。或者也可以編一些藉口來搪塞你。但是我沒有這麼做。我寧願讓你越發忌憚我也要坦誠相見。表妹夫,我夠誠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