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形容老掌櫃在看到了胡麻這張臉的一刻,那滿臉的驚疑與蒼白。

很顯然,這一晚上,有太多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

可是,縱是衝擊再為強烈,眼角餘光掃過了周圍壇兒教那些慘死之人的屍體,看到了那一個個破裂開來的罈子,也看到了那紅色燈籠裡,彷彿一直在盯著自己的詭異目光。

他還是忽地反應了過來,強撐著如今可說是破破爛爛的身體,猛得向著紅色燈籠跪了下來,大聲道:

“青石鎮分櫃掌櫃吳宏,恭迎紅燈娘娘法駕,娘娘……娘娘……”

“……娘娘救我性命,吳宏萬死難報娘娘大恩!”

“……”

胡麻只是提了燈籠,平靜的站在了老掌櫃的對面,倒彷彿這幾個頭是磕給自己的。

紅色燈籠裡,光芒顯得妖異而靈動。

周圍的夜風繞了紅色的燈籠旋轉著,彷彿有一些窸窣的聲音,響在了自己的耳邊,便彷彿是有個看不見的女子,正附在了自己的耳邊輕聲的說著一些話。

於是他略略淡定,低頭看著吳宏掌櫃,道:“娘娘問你,發生了什麼事情?”

“是……是壇兒教!”

老掌櫃傷勢明顯不輕,說話都些發顫,卻還是努力撐著,略有些不易察覺的遲疑:“壇兒教去年大膽作祟,竊我紅燈會血食。”

“雖然娘娘未曾罰我,但吳宏也深感過失慘重,這一年來一直想著將功贖罪,沒想到,終於又發現了壇兒教教眾的蹤跡,於是,便想著將他們拿下,送到娘娘面前請罪……”

他不愧是老江湖,看起來根本沒有思索時間,但邊說邊想,竟是愈說愈順了:

“只是,只是吳宏本是待罪之身,又無十分把握,不敢直接請動娘娘法駕,本還想著悄悄拿下了他們,能夠為紅燈會立上一功。”

“卻不料自己本事低淺,若非娘娘救命,我已……”

“……”

“誒?”

胡麻聽著,倒微微一怔,他竟完全未提血食之事?

自己還編了些話等著呢。

正遲疑間,周圍的陰風裡,再度有女人的聲音,輕盈的飄進了自己耳間。

於是,他便再度板著臉,為紅燈娘娘傳話,向老掌櫃道:“娘娘問你,只是這樣麼?”

“……是!”

老掌櫃明顯回答艱難,卻還是點了下頭。

如今他也是重傷之傷,腦筋並不怎麼清楚,那血食之事,幾乎到了嘴邊。

但末了,竟是艱難的嚥了回去,只是道:“壇兒教搞了這麼多玄虛,不知是為了什麼。”

“但屬下不想這些,只想拿了他們,回紅燈會銷案。”

“……”

說完了這些,他低著頭,不敢抬頭看這紅燈。

旁邊,吳禾妹子,也只是遠遠的跪著,同樣也不敢看這紅色燈籠。

甚至還害怕,紅燈娘娘,會問自己一些什麼。

但是,在胡麻替紅燈娘娘問了這幾個問題之後,那燈籠裡面閃動的妖異紅光,竟是慢慢的消褪了。

燈籠裡面的油盞仍然亮著,也仍然透過了這紅色的燈籠,將四下裡照得一片暗紅,但是剛剛那燈籠裡的妖異氣息卻消失了,眾人身上那無法形容的壓力,也在這時悄然退去。

“紅燈娘娘已經走了?”

胡麻心底暗自揣摩著,心裡微鬆了口氣。

果然,二鍋頭老兄說了,紅燈娘娘可以看到紅燈籠為中心方圓十里的動靜,只要紅燈娘娘趕來之前,白葡萄酒小姐走出了十里範圍,便不會有問題。

心裡想著,也忙在老掌櫃面前蹲了下來,低聲道:“掌櫃的,你沒事吧?”

“唰!”

而迎著胡麻的詢問,老掌櫃卻是忽地抬頭,死死的看向了胡麻。

彷彿要用這一眼,看出自己所有疑問的答案似的。

過了良久,他才緩緩的開口,聲音都顯得有些低沉:“伱……剛剛在莊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而迎著老掌櫃直視過來的眼睛,胡麻沒有躲避,同樣也是正視著老掌櫃,臉色微沉。

半晌,他才淡淡道:“掌櫃的著急什麼,回去再說吧!”

老掌櫃迎著他的目光,竟是一時心虛,剛剛那滿眼的質疑神色,都在緩緩的消褪。

胡麻此時的表現太過冷淡,但這冷淡卻也顯得心間坦然,倒是那份坦然裡的疏遠與冷漠,讓自己微微有些心虛。

說著回去再說,胡麻卻並沒有扶起老掌櫃的意思。

他只是提了紅燈籠,站在一邊,看著身受重傷的老掌櫃,撐了幾下身體,都沒撐起來,還摔的非常狼狽,直到吳禾妹子跑了過來,勉強人立起來,將老掌櫃虛弱的身子扶住。

胡麻身後周大同、周梁、趙柱兩個,看到了吳禾妹子這時的模樣,已如見了鬼。

配上這周圍的慘烈與斷肢,他們比胡麻第一次見到吳禾妹子時還吃驚。

“大同,樑子,柱子,轉過身去!”

胡麻留意到了吳禾妹子撐著老掌櫃,又在周大同等人的目光下,羞愧難當,眼淚都快要流了出來。

知道這等女孩的心思,本就是花容月貌,誰又願意被人看到自己如此醜陋怪異的一面?

於是臉色一沉,大聲吩咐,同時道:“另外你們也記著,今天晚上遇到的事情,是紅燈會里的大事!”

“紅燈娘娘都親眼看到了的,任何一個字,你們都不要說出去。”

“自己,回頭睡一覺之後,也給我忘乾淨了。”

“……”

周大同怔了一下,忙拉著另外兩個轉過了身,誰也不敢回頭看。

吳禾並不知道胡麻怎麼忽然下這個令,但聽著這話,心裡竟不自禁的一軟。

眼淚都要奪眶而出。

她很難形容自己這忽然想哭的情緒是什麼,也不太明白,胡麻做的事情雖小,卻代表了尊重。

“麻子哥,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呀?”

聽得身後老掌櫃與吳禾妹子的腳步聲遠去,周大同忍不住小心的問道。

“先別問了,這次的事情有點大。”

胡麻低聲囑咐他們:“快點回去,然後把莊子裡的人都叫出來,將這裡收拾乾淨。”

“有機會了我再跟你們細說!”

“……”

說完之後,便先一起回莊子,按理說這處慘烈之地,需要著人看著。

但如今可是大半夜裡,誰敢啊?

讓胡麻自己留在這裡,他心裡都發怵,也就不讓周大同和梁、柱兩個遭這個罪了。

回到莊子之後,叫出來了其他躲在屋裡瑟瑟發抖的夥計們,讓他們點起火把,把那塊地方封起來,留著城裡的人過來查。

畢竟紅燈娘娘雖然問了,也只是隨口幾句,少得還有別人過來,而胡麻自己,則是將燈籠掛回了莊子門前,然後帶上了刀,大步的走進了內院之中。

老掌櫃已經渾身都纏上了布條,看起來精神十分萎靡。

守歲人身子的強壯,在各門道里都數得上號,能受這麼重的傷,已是罕見了。

見著胡麻進來,老掌櫃便目光一閃,似乎想問些什麼。

胡麻卻不等他問,直接看著老掌櫃,道:“我這一晚,才終算懂得了死是什麼滋味。”

說著,直接擄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胳膊的破碎與傷口痕跡。

老掌櫃看著,也是眼神微縮,想問的話便暫時壓下。

胡麻站直了身子,看向了老掌櫃,聲音顯得非常平靜,道:“掌櫃的讓我護著燈籠,說這是你最後的退路,我便真個拼了命的護著。”

“掌櫃的說讓我躲進這陣法裡面,我便躲了進去,掌櫃的說你給我的字貼,關鍵時候能救我小命,我甚至都沒顧著自己,而是把它貼到了燈籠上。”

他越說聲音越大,顯得坦蕩,又似乎有著掩飾不去的憤懣:“我寨子裡出身,沒那麼多想法,就想著掌櫃的待我不薄,你交待我的事情如此重要,我便拼了死,也要幫掌櫃的做成。”

“但是……”

他說到了這裡,卻頓了一下,才低聲道:“掌櫃的,我也不是個傻子。”

“若不是紅燈娘娘受到驚動,主動降臨,我這條小命,怕是已經交待在你手底下了。”

“……”

他大聲說的這些事,也正是吳宏掌櫃想要知道的。

這位掌櫃的,原本心裡的疑問多的很,自己沒有教胡麻怎麼請紅燈娘娘降臨,她是怎麼來的,自己只教了他進入鬼門的法子,沒教給他離開鬼門的法子,他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但如今聽了胡麻這些話,心裡的疑問卻是直接解開了,一時間,倒是不敢直視胡麻的眼睛了。

“我這身本事,是掌櫃的教的,你要讓我任何事,我都不會拒絕。”

而胡麻也是說到了這時,才抬頭看向了掌櫃,道:“我只是有個問題沒想明白……”

“……掌櫃的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呢?”

“你便是直接說了,我也不會拒絕你的吩咐的……”

“……”

這最後一問問出來,非但老掌櫃那陰沉的臉上,忽然有些複雜的情緒浮動,側屋裡面,更是忽然響起了一陣水聲晃動,吳禾妹子帶了哭腔的聲音已經有些忍不住:“胡麻大哥……”

“……是我們,是我們對不住你!”

“……”

這一聲哭喊,卻使得老掌櫃也一下子有些心懶了。

他無力的擺了擺手,向胡麻道:“莫要再說了……”

“老夫這張人皮也已經脫了下來,又還能再說些什麼別的體面話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