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卸貨的間歇,路禹對霍古說出了自己的猜想。

意識到霧妖不在四周,霍古出人意料地坦率承認了。

“把她託付給你們,確實存了把她趕走的念頭,但我希望她成長,也是事實。”

路禹接話道:“因為你的家人就是這麼對待你的?”

霍古沉默了,一人一龍對視良久,直至霍古背上一鬆,晨曦領的眾人歡天喜地的將破魔水晶打包存入倉庫,他才望著熱熱鬧鬧的人群,一點點把腦袋垂下,壓迫感極強的豎童盪漾開肉眼可見的溫柔。

“路禹,你應該知道,龍族的社會與大多數種族截然不同。家庭、親情、友情,這些詞彙中蘊含的真正含義,往往是與龍族之外的生命相處才能感受到。”

“談及親情,你也許會想起自己遙遠故鄉的家人,路路永遠不會忘記拼儘自身一切,不惜燃盡自我也要讓她兌現天賦的那兩人。”

霍古抖動身子,附著於龍鱗之上的泥土簌簌掉落,沙石俱下之後,一道魔力被他控制著遊走於龍嵴周圍的鱗片之上,自胸腹到後肢,最終在尾骨附近停下。

“這裡,曾經有過很難看的傷痕,隨著時間推移,一次次換鱗,早已痊癒,不過偶爾,我的身體依舊疼痛,漫長的夢境中,那火辣辣的痛楚依舊會襲來,如潮汐,不斷的拍打著我的軀體。”

霍古頓了頓,繼續說。

“只有在我模湖記事時分,我的父母才給予了我一絲溫暖,當我開始分辨清周圍事物後,無窮無盡的鞭笞緊隨而至,知識、磨練永不停歇,沐浴在他們的龍炎之下,被他們的利爪撕破面板是常有之事。”

“我不能稱呼他們為父親、母親,而必須要直呼其名;我不想傷害那些本就畏懼我的魔物,但是他們卻要求我必須從他們的口中得到一個稱呼,一個自他們恐懼、畏懼誕生的稱呼,而這個稱呼將會取代我原有的小名。”

“當我疲憊不堪向他們索要些許溫情,得到的永遠是冷漠,似乎這是可恥的事情。”

“我忍受著這一切,最終迎來了被他們趕走的那一天,如你所見,他們毫不留情地在我的身軀之上留下致命的傷痕,我不得不在恐懼中帶著血淋淋的身軀遠離。橫渡天穹之際,我憤怒地咆孝,但卻只是無意義的嚎叫。”

也許是時間久遠,霍古的語氣十分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而他只是在扮演著上千年以來日復一日的旁觀者角色。

“我觀察、我思考、我試圖去理解,但那些所得,並不能教會我去做一件我本就不會的事,因為我本就沒有體會過。”

“於是,我選擇逃避。”

高傲的巨龍主動承認了自己軟弱的一面,這一刻,他如釋重負。

“可你很在乎霧妖。”

“在乎沒有用,就如同你觀察到的魔法師的‘慣性’一般,我也沾染了慣性,流淌在血脈與記憶中的東西在蠢蠢欲動,學著去愛是很困難的,即便你真的很喜歡她,卻總是無法正確表達,反而是破壞的慾望與冷漠的言行佔據了上風,過去的記憶午夜夢迴,似乎在糾正著我的做法,讓我成為父母的模樣…霧妖越可愛乖巧,我的內心越煩躁,只有沉睡方能緩解。”

“現在也是如此?”

霍古搖頭:“我與他們不同,能夠剋制,並且正在學習,晨曦領對我而言,是最好的學院。”

再度啟程之前,霍古小聲叮囑:“不要告訴霧妖,遲早有一天我會用正確的方式表達出內心所想,這對她,對我而言,都是個驚喜吧。”

霍古離開之後,行動速度緩慢的小暗才晃晃悠悠地漂到路禹身邊。

變成史來姆在小暗體內蹦躂的霧妖與多動症患者無異,邊彈跳邊問:“你和他說了什麼?”

路禹聽出霧妖話中似有期許,本打算托盤而出,但一想到霍古臨行前的模樣,便微笑著撒了個謊:“討論破魔水晶的多樣化運用。”

說話間回想起了斯來戈皇宮中路路睡夢中緊緊纏在他腰間的手,彷彿把他當做大抱枕尋求安全感,而獲得了治癒的路路在夢中露出了幸福的笑顏。

對於霍古而言,霧妖也許就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抱枕與傷藥吧。

即便身體的傷痕早已治癒,深埋於他回憶於夢境中,自兒時起便不曾被治癒的傷痕卻仍在流血,那是他獨自生活的他無法舔舐的傷口。

悠悠數日過去,就在萸草打磨改造破魔水晶幹得熱火朝天之際,參與進這場全晨曦領“手藝活”環節的路禹心底忽然泛起一股十分熟悉的感覺。

在狐疑中回憶了片刻,他勐然驚覺,赫然是藍水城中吸引他與歐爾庫斯相遇地那股衝動!

遲疑了片刻,路禹迅速有了猜測,他回到房間,關閉大門,踏入了能夠前往召喚師神殿的法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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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須臾的注視下,法陣光芒大盛,溢滿整個房間的幽光將她與路禹一同包裹了進去,無邊無際的魔力充盈於他們的身體四周,墜落感緊隨而至。

“怎麼又是下墜,新版本還是這麼不適的傳送方式嗎?”

臉朝地重重摔在地面上的路禹雖然感受不到疼痛,但是仍舊吐槽了一句。

他迫不及待舉目四望,打算看看重新開啟的召喚神殿有何變化,卻愕然發現…

“怎麼還是四周白茫茫一片,空無一物?”

不僅如此,原本召喚神殿的廢墟似乎也被抹除了,路禹四周轉悠了一圈,實在找不到標識的他依照慣例呼喚起了塞格羅的名字,並期待著這個傢伙突然從某個方向出現,嚇自己一跳。

遠處白光乍現,路禹抱著“可被我等到了”的念頭飄上前,卻看到了與自己一樣“臉剎”的歐爾庫斯,以及雙手抱胸的屠龍者,屠龍者甚至還在歐爾庫斯起身時撇了撇嘴,看上去十分不待見自己丟人的召喚師。

“你也產生了那種衝動?”站起身的歐爾庫斯迫不及待地詢問,環視四周後反應與路禹如出一轍,“怎麼連廢墟都沒了,而且一點變化都沒有,我第一次進入神殿就是如今這副模樣。”

等待了一會,遲遲不見塞格羅現身的兩人眉頭緊皺,他們分別開始確認召喚神殿其他給予先驅者的便利是否正常運作。

路禹喚出了召喚物的投影,已經將打算詢問的召喚物名字喊出來,毫無徵兆,一道白光自破開天穹之上層層雲霧打在他的身邊。

塞格羅自光幕中走出,注視著路禹與歐爾庫斯,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作為‘她’的傳聲筒,塞格羅只要出現便意味著一切順利。

歐爾庫斯直奔主題:“能透露的有什麼,我的塑形召喚物已經完全無法召喚,常規召喚渠道波動劇烈,小麵包向我學習召喚,手把手教導之下,她的失敗率竟然高達六成,尋常召喚師在這個時間點想要正常完成召喚已經變成了機率遊戲,這是否意味著,召喚儀式注入‘活水’之後,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一口氣數個問題讓塞格羅只能禮貌而不失尷地微笑著,注視著兩人的眼神十分複雜。

“有關召喚的一切變化,只能由你們自己摸索,總結,凝練出屬於自己的經驗,我無法提供任何提醒,作為先驅者,你們當為後人開闢出全新的道路。”

“約十日之後,召喚儀式的劇烈波動將會重歸穩定,而後伴隨著魔力潮繼續起伏,對此,我唯一能告訴你們的是…我很羨慕你們,真的…很羨慕。”

“召喚這條幹涸的河道,水流已經開始流淌,而你們擁有的是,更為穩定,更值得去探索、掌握的全新力量。”

說完,塞格羅一臉寂寥地伸出了手,突兀地觸碰了兩人。

“我們終將會再次相遇,在那之前,先驅者…去吧,去引導,去探索,完成一代代召喚師的心願。”

“讓沉寂的召喚,重新走向新時代的舞臺。”

路禹從話語中嗅到了異樣,他向前虛抓,想要抓住這個正在微笑的青年伸出的手臂,卻發現他的身體正在化為光點飛速消散。

塞格羅舉起右手,露出掌心,朝著路禹和歐爾庫斯一縮一放,無聲地說著“再見”。

“等等,這究竟是?”

伴隨著兩道光柱照耀在路禹與歐爾庫斯身上,他們的意識飛速遠去,視野中開始浮現出了過去召喚神殿中來來往往,穿梭其中的人。

來自不同種族,不同身份的召喚師因緣際會之下聚集在這裡,為了共同的目標不斷地努力,而他們最終又都倒在了無望的前路上,並非他們愚鈍,只是無奈,他們撞上了時代的壁壘。

時光冉冉,神殿已成廢墟,一片寂寥,他們所抱有的樸素夢想也隨著召喚斷流煙消雲散。

瞬息的意識迷湖過後,空曠的召喚師神殿中,滿天光點從地面升起,短暫的凝聚顯露出了他們原本的模樣,與那短暫一瞬目睹到的過往容貌對應了起來。

已經明白髮生什麼的歐爾庫斯哽咽道:“我們應該好好道個別的…”

“世界上沒有一種離別可以被好好準備,你們還是年輕了一些。”塞格羅的聲音正在遠去,“再見了,幸運兒。”

“路禹,歐爾庫斯,這是舊時代先驅者們的神殿,屬於我們的使命,結束了。”

陌生的聲音接連於虛空中響起。

“和塞格羅一樣,我們都很嫉妒你們,但路禹既然能說出‘我不過是更為幸運的你們’這樣的話,作為前輩還表現出嫉妒似乎有些太過不大度了,總而言之,請代替我們好好把這條路走下去。”

光粒匯聚成河,奔赴天穹,如同舉著火把浩浩蕩蕩前行的人群。

“接下來,是你們的故事,也是你們的時代了。”

目送著過往的召喚師迴歸‘她’的懷抱,路禹恭敬地施了一禮。

白茫茫的召喚神殿中,路禹與歐爾庫斯席地而坐,沉默許久,各自思考著什麼。

路禹率先站起身,他注視著再度被層層迷霧以及包裹著召喚物的泡泡封閉起來的天穹,眼神堅毅。

“只剩下我們了呢,歐爾庫斯。”

“是啊…這一次,真的只有我們了。”

似乎坐得有些久,歐爾庫斯起身時有些踉蹌,一雙有力的手及時攙扶住他,又快速地抽離。

瞥了一眼屠龍者,歐爾庫斯微笑著道了聲謝,而後調侃道:“看來,我也步入老年了,如果這條道路要走很久很久,才能將‘她’帶來的變化摸索而出…”

歐爾庫斯凝視路禹:“也許你要做好成為最後一人的準備。”

“世事無常嘛,摸索新的知識總是充滿危險,即便我們是先驅者也未見得會得到更多的優待。”

“不要胡思亂想,你才四十出頭,說的話為什麼總是跟要進墳墓似的,你看看那些惡貫滿盈的邪派魔法師老頭仍然生龍活虎的蹦躂,再看看你自己…”

“你說的也有道理,回家回家,麵包還在等我呢,對了,你打算從什麼方面摸索起?”

路禹略一遲疑,回答道:“融合召喚?”

“融合?”

“我早就打算把塑形召喚物捏一塊造個龐然大物出來的念頭了,如果‘她’真的構建了多個召喚儀式輔助基礎的‘描述與描繪’,那真是幫大忙了!”

說著,路禹用力地一揮拳,腦海裡已經浮現出元素融合巨人屹立於大地之上的英姿!

“可你才五階…需要我提醒一下嗎,你的魔力連四隻召喚物都沒法一口氣召喚。”

“暢想一下未來總沒錯吧?你敢說自己不期待出現融合召喚物這種好玩的玩意?”路禹嘖了一聲,對於歐爾庫斯不合時宜的提醒表示不滿,隨即揮手道別。

兩人道別後分別轉身離去,而後齊齊呆滯原地,遲疑了許久,不約而同抬起頭,看向對方的眼神裡都有尷尬與疑惑。

“塞格羅不在了,那我們怎麼出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