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紈絝起家,被遇三朝,富貴安樂,優遊林下”——這句話屬於蓋棺定論,一般來說應該格外重要,因此高務實仔細品嚼了幾次,心下困惑頓生。

這不是挺好的嗎?歷官三朝五十年而不倒,享受了一輩子的富貴安樂,即便到了晚年,也還能悠遊林下,簡直完美人生啊。我高務實要不是個穿越者,總是不自覺的有那麼點“歷史責任感”,這種生活我簡直嚮往得不得了啊!

誒,等等……紈絝起家?紈絝?

莫非大舅的意思是……

“大舅可是說,即便如劉鈗一般,後來文名鼎盛,但因為未曾科舉而為官,便仍被人認為乃是倖進,而非堂皇正途?”高務實出言問道。

張四維露出一絲笑容,但仍端著些架子,只是略微點了點頭:“此其一也。”

哦,那就是還有其二甚至其三咯?

高務實思索了一下,試探著道:“此人安閒一生,以詩文自娛,空有偌大文名,卻對朝政大局無絲毫補益……大舅是提醒甥兒,此生當有所為,而非浪蕩一世,徒負虛名?”

張四維這才欣慰起來,捻鬚頷首道:“你能想到這兩點,我這做舅舅的便足堪**了。至於第三點……你回去之後可以慢慢想,現在不必回答。”

高務實不禁有些發愣,居然還有第三點?

張四維卻擺手道:“你這次做了這個太子伴讀,春風得意馬蹄疾,就算玄老門下那些個門生弟子見了你,溜鬚拍馬大概還談不上,但可能也會對你頗多恭維……不過,今個做舅舅的卻得先給你潑點冷水。”

高務實仍舊拿出那副乖寶寶模樣來,恭恭敬敬道:“甥兒請大舅指點。”

張四維果然很滿意高務實這種時刻保持謙虛謹慎的風範,點了點頭,道:“你已開蒙數載,甚至自己也寫出了《龍文鞭影》這樣的蒙養名篇,想必應該知道北宋呂文穆門前那副對聯吧?”

所謂呂文穆者,即北宋宰相呂蒙正也,文穆是他的諡號。此公幼時被父遺棄,受盡人間貧寒冷眼,曾與母同住寒窯,以乞討為生。後發奮讀書,最終官至極品。從被人鄙視到被人高眼,深感天道無常、人情冷暖,因作名篇“破窯賦”。

當呂蒙正身居要職後,有很多親朋紛紛滿面笑容的過來送厚禮、戴高帽。呂蒙正有感於世態炎涼,提筆在門上寫了一幅對聯:“想當初,家貧如洗,無柴無米,誰肯雪中送炭;看而今,鰲頭獨佔,有酒有肉,都來錦上添花”。

高務實便把這對聯回答給張四維聽,張四維聽了,嘆息道:“大前年時,玄老致仕回鄉,途中受盡屈辱,有人為討好徐華亭而對玄老肆意怠慢。如今他奉詔起復,以大學士之身兼掌銓務,我朝二百年,未有如此得君上信重者。於是,他門下不少門生弟子近來也偶有放肆,攻訌敵手、相互爭位。”

他皺著眉頭,對高務實道:“我身份特殊,雖然素蒙玄老所重,卻不便就此事直言相勸。你如今聲名鵲起,玄老對你也甚為心喜,你當有所作為才是。”

高務實心中一緊,想起歷史上高拱門下弟子在高拱大權在握之時雖然幫高拱做了不少實事,但也的確有張四維所說的這種情況——簡單的來說就是“打擊面太廣”!不由點了點頭,誠懇地道:“多謝大舅提點,甥兒知道輕重,待有機會,一定向三伯進言。”

張四維“嗯”了一聲,沒有多置評,反而把話題一轉,又道:“另外就是你自己,也要對一些人、一些事有所防備。”

高務實頓時目光一凝,沉著地問道:“大舅可是有得到什麼訊息?”

張四維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桌上一疊文稿上點了點,道:“這是你昨夜寫就的《龍文鞭影》全文。”

高務實愣了一愣,下意識問:“這是原稿?”

張四維擺手道:“怎麼可能是原稿?原稿還不得呈給陛下過目麼?這裡是謄抄件。”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強調似的補充道:“而且這謄抄件在寅時一刻便已傳出宮外,不只是我這裡,不少朝廷重臣手裡現在應該都有一份……你知道這其中說明了哪些問題麼?”

高務實臉色嚴肅起來,思索片刻,道:“按理說,晚上宮門關閉,應該無人可以出入……”

“所以呢?”張四維淡淡地問道。

“排除陛下派人往外傳訊息這一可能之後,剩下還能傳出訊息來的,就只有兩個機構:東廠,或者錦衣衛。”高務實稍稍一頓,又道:“但是錦衣衛都督乃是朱希孝,他絲毫沒有必要插手此事,因此這份《龍文鞭影》的謄抄件只能是由東廠傳遞而出。”

張四維略微露出一絲笑容,繼續問道:“還有嗎?”

“有。”高務實看似天真稚嫩的童眸中閃出兩道精光,沉聲道:“這《龍文鞭影》按理說寫完之後應該第一時間送去給陛下過目,雖然當時天色已晚,陛下恐怕早已安寢,只能等次日一早才能得空。但是,從半夜到一早,這半個晚上的時間裡,也只有司禮監能夠安置這份文稿原件,其他各監無權插手……也就是說,這份謄抄件只能是出自司禮監。”

張四維目露驚訝,更多的則是欣賞和欣慰,和顏悅色地又問:“司禮監為何要這麼做?”

“大舅,您這麼問,可就是故意要誤導甥兒了。”高務實故意佯裝不滿地道:“您總不會是想說,孟掌印對我三伯別有二心吧?甥兒以為他還不至於如此。”

高務實伸出一根手指,肯定地道:“真正別有用心的人當然有,但卻不是孟掌印,因為即便孟掌印能夠弄出這份謄抄件來,卻也不見得有辦法連夜在天未亮之時就將之送出宮來。既能夠謄抄到《龍文鞭影》原文,又能在夜裡把這些文稿送出宮來的人,只有一個: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馮保!”

張四維撫掌讚道:“好好好,務實果然是吾家之千里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