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末期到隆慶年間,大明名臣良將輩出,但進入萬曆時期,尤其是萬曆早期,最出名的還得數戚繼光和李成梁。

戚繼光屬於將門虎子,十七歲就繼承了父親的職務,當上了指揮使,後世的蓋棺定論很明確,這是民族英雄。

而李成梁,實際上也是將門之後,乃是世襲的鐵嶺衛指揮使,只可惜到了他這代,家勢不振,居然窮得出不起去京師繼承職位的路費,最後還是東拼西湊才勉強赴京。

此時還沒有女真人什麼事,大明邊境主要的問題還是和蒙古人的衝突。大家打了快兩百年了,今天你搶我,明天我砍你,搶完砍完,各自回家洗洗睡了,誰也沒能力把誰徹底揍趴下。

到了隆慶元年,李成梁總算回到了遼東,此時他已經四十來歲了,卻從零開始,過起了一刀一槍的軍旅生涯,之後參將、副總兵、總兵一路提拔上來。

遼東總兵這個位子並不好做,他要獨自面對蒙古左翼和女真。對於這兩個勢力,朝廷的態度是打一派拉一派,女真是大明刻意扶植的,目的是對抗蒙古。

不過女真和大明貌合神離,實際上也是各取所需,李成梁的諸多前任,有死於蒙古之手的,也有死於女真之手的。

李成梁當領導其實說起來和高務實有些類似,他帶兵從不給部下灌輸什麼天命大明、皇上仁愛這套東西。他的風格很是簡單粗暴,只要將士們英勇殺敵,什麼榮華富貴、吃喝嫖賭,他通通滿足!所以很多蒙古人、女真人都跑來給他效命。

遼東有三部女真:分別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東海女真,這三大部落互相之間也是時戰時和的。

其中以建州女真最為強大,本是明朝設立的建州三衛,不過到了這個時代,基本從守軍變成了強盜。

李成梁對付女真的策略主要有兩條:一方面是以夷制夷,拉一個打一個;另一方面是從不趕盡殺絕,總是保證留敵人後路,在立下戰功的同時,保證自己還能有下一次仗打。

結果,關外烽火不斷,他的戰功卻一再累積,甚至撈到了爵位,成了朝廷不可或缺的棟樑,尤其是在遼東,沒有人不敬他三分。

相比於“長於謀身”的李成梁,戚繼光就顯得“傻”多了,他更傾向於一次性解決問題,在他看來,穩固邊疆靠的是對敵人毀滅性的打擊,如果沒法毀滅性打擊敵人,那就強化自身,讓敵人無機可乘。

當年戚繼光在肅清東南沿海倭患之後被調到北方戍邊,扼制來自蒙古的威脅。他一開始就總想採取一勞永逸的策略,力求進行毀滅性肅清,使敵軍不敢再犯,不過由於蒙古與倭寇不同,倭寇基本都是步兵,戚繼光靠著嚴肅軍紀,機動性比倭寇強,毀滅性打擊可以辦得到,但對蒙古卻不然,試了好幾次,都只能擊潰、擊退。

再加上朝廷的政策變化,變為“西懷東制”,於是戚繼光主要轉入防守,開始修整長城,建立空心敵臺,研究開發各種兵器與軍事戰術,以求長期鞏固防線。

後來蒙古人見薊鎮這邊討不到好處,就逐漸不怎麼往這邊內犯了。

這對一個國家來說當然是好事,但對於戚繼光個人來說卻未必。歷史上的萬曆十年,張居正病逝,因為邊境安定而失去價值的戚繼光也很快被作為張居正一黨遭到了罷黜,但神奇的是,同為張居正親信的李成梁,卻因為遼東大地戰火不熄而繼續得到重用。

戚繼光鬱鬱而終,李成粱富貴終身。反差巨大的結局告訴了所有大明武將最好的謀身之道,於是在明朝末年的大動盪中,身負守土之責的明朝方面大將們,把養寇玩寇的招數玩到了極致,最終玩出了崇禎皇帝煤山上吊的悲慘結局。

也許,養寇自重不是明亡的唯一原因,但也一定是直接原因之一。最可笑的是,這些人養寇的時候拿這寇當做籠子裡的野獸,卻居然沒料到這野獸養得久了,居然能把籠子撕開,將獵人反殺。

而論養寇,大明養寇第一人就是晚年的李成梁。

本來高務實以為李成梁應該是到了六十多歲才開始玩養寇的,卻不料他墮落得比自己想象中更早一些,還沒到六十歲就已經開始幹了。

幹也就算了,朱翊鈞居然還發現了。

歷史上的萬曆帝到底有沒有發現過這一點?恐怕也是有的,畢竟朝廷裡面並不都是蠢蛋,一直有人彈劾李成梁,萬曆帝不可能沒有看見過這些奏疏——他不上朝又不代表不理政,要是不理政,難道三大徵是鬼指揮的?

可是為什麼歷史上的萬曆帝只是將李成梁罷免了一段時間,但最終還是又讓他官復原職,繼續掌握遼東去了呢?

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在萬曆十九年,李成梁為言官所劾,十一月,萬曆帝就罷免了李成梁在遼東的職務,讓他僅僅以寧遠伯的身份入京朝見。

到了萬曆二十年,哱拜在寧夏反叛,御史梅國楨上奏,請求朝廷重新起用李成梁,但給事中王德完堅決認為不可,於是這事兒就被擱置了。這樣,李成梁失去了參加寧夏之役的機會。

但萬曆帝卻又派他的長子李如松為總兵,參加平定哱拜之亂,如此一來,李成梁雖然失去了立功起復的機會,但李如松因此成了新一代的名將。同時李成梁之前麾下所率領的戰將們也先後被重用。他的手下李平胡、李寧、李興、秦得倚、孫守廉等人都獲得富貴,都成為主宰一地的重將。

而自從李成梁離開遼東之後,遼東十年之間更易了八位主帥,遼東的邊防一步步廢弛,為努爾哈赤的崛起提供了客觀條件。

萬曆二十九年八月,遼東總兵馬林因為與稅使高淮爭執,被彈劾而獲罪。大學士沈一貫上書說李成梁雖老,還可以繼續帶兵。於是朝廷命李成梁再鎮遼東。

此時的李成梁,已經七十六歲高齡了。然而這個時候,遼東所面對蒙古左翼的土蠻、長昂以及把兔兒等都已經離世,蒙古人的入寇已經很少了。而開原、撫順、廣寧之前又開馬、木等市,女真諸部為了獲取利潤,都相當恭順臣服。

這對朝廷是好事,對李成梁卻是壞事,因為在他的思維中,“狡兔死,走狗烹”,邊境若是穩定了,蒙古人和女真人都老實跪下叫大明爸爸了,那還要他這條走狗有什麼用?

於是為了徹底破壞掉大明與其他蒙古、女真的聯合可能,他實行暴力征伐,先是對泰寧部速把亥,然後是葉赫女真等先後實行打擊。而這一時期,努爾哈赤已經統一了建州女真,正一步步蠶食海西女真,力量不斷壯大起來,李成梁為了培養敵人,故意視而不見。

萬曆初年時,李成梁曾建議建立寬甸六堡,到了萬曆中後期,六堡已經有六萬四千餘戶,大明在遼東東部的實力明顯加強,對建州女真擁有足夠的威懾力,這是他早年還站在大明立場上做的正確決策。

但到了萬曆三十四年,李成梁為了養寇自重,竟然以寬甸六堡孤懸於外、很難守住為由,捨棄了六堡,將那裡的六萬四千餘戶居民遷移到內地,當地居民依戀家室不想離開,李成梁更以大軍驅趕他們,甚至造成很多流血事件,死傷眾多,為此他再次受到大量彈劾,萬曆三十六年,李成梁再次被劾罷。

熊廷弼守遼東時,曾經明確的說李成梁罪可至死。然而,朱翊鈞仍然沒有殺他,只是“解任”,而不奪命。

現在高務實覺得自己最關鍵的就是要搞明白,歷史上的萬曆帝按理說也應該看出來李成梁是在養寇自重了,為什麼偏偏就不殺他?

甚至從今天朱翊鈞對他說的這些話來看,他對李成梁的養寇自重是早就瞭如指掌了的。

這樣的話,這個問題就更大了:憑什麼不殺他啊?

李成梁可不是他高務實,以高務實現在這樣的名聲,皇帝要是殺了,那肯定是“罵名滾滾來”,可李成梁一個武將,說句不好聽的,殺了就殺了,真當遼東軍敢造反?

開什麼玩笑,此時的遼東可不是後世的“北大倉”,就算遼東軍真的反了,中原只要斷糧斷餉,遼東自己就要自相殘殺,山海關都進不去。

高務實有點撓頭,實在想不出一個完美的答案來,只能在心裡估計,一定還有什麼情況自己沒能掌握,而那個或者那些情況嚴重影響了萬曆的決斷。

於是他試探著問道:“皇上如果覺得李成梁有負聖恩,將他解職了就是,何必如此糾結?”

“解職了用誰呢?”朱翊鈞擺手道:“朕仔細看過遼東諸將的履歷了,現在除了李成梁,換誰只怕都不太穩妥。況且,蒙古方面的局勢,也不方便朝廷現在把李成梁換掉。”

“這是為何?”高務實問道。

朱翊鈞嘆了口氣,道:“俺答現在要死不死的,甚至把長孫都派去了察哈爾,看起來已經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了,而圖們那廝卻不安分,朕懷疑如果現在俺答突然死了,恐怕圖們就更沒有後顧之憂,到時候,不論他是去謀取蒙古右翼,還是繼續‘東征’謀我遼東,對大明而言都是壞事。

李成梁的戰果雖然有不少水分,但那是朝廷刻意配合宣揚的,為的就是震懾察哈爾和女真,倘若此時遼東換帥,而俺答又好巧不巧地死掉了,屆時遼東會不會出事?如果出事了,怎麼收拾局面?收拾這個局面要花多少錢?這些都得考慮……不瞞你說,今年朕在全國已經減免了七十多萬兩的賦稅,要是現在遼東出了亂子,這筆錢就成窟窿了。”

“所以,”朱翊鈞下了定論:“現在李成梁是不能換的,但是朕也不能看著他這般亂來……這事兒,你沒回來之前不好辦,你既然回來了,朕就有了點主意,先讓李成梁再無法無天一陣,等俺答一死,看看情況,朕再出手。”

高務實詫異道:“皇上,俺答什麼時候死,這事兒……說得準嗎?”

朱翊鈞得意一笑:“說得準,朕有內幕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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