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雖然一貫跋扈,但對皇帝還是保持敬畏的,因此進京雖然可有五百家丁隨行,實際上他只帶了三百,而今日出遊由於只到京郊,他更是隻帶了百餘人親信。

隨從雖少,然而此刻他覺得英國公安排在西山別院邀請他乃是意有所指,故而這一百來人也必須代表遼東軍,絕不能墮了威名。

有什麼樣的將領就有什麼樣的兵,李如松心氣高,他麾下的遼東鐵騎心氣也高。聽得大老爺如此交待,自然一個個挺胸凸肚,昂然而進。

待得過了娘娘廟,行不多遠便看見此前那位家丁所說的禁衛軍營堡。這是李如松第一次看見“營堡”,他原以為就是隻是修建得堅固的營寨,此時才知不然,此地營是營,堡是堡。

營便是營房,禁衛軍的營房與別處大同小異,只是房子修建得比較奇怪,是一模一樣的“大通棚”——其實就是後世常見的水泥磚牆平房,一排有幾十間。

營房建築制式相當簡單,其外間是宿舍,住一棚兵(按之前所說的北洋軍規制,一棚相當於紅朝一個班),內間是盥洗室和儲存間。沒有廁所,廁所有另建的公共廁所以便清理。

營房有分割槽,大抵每個“區”為一個營的建制,約住五百餘人。禁衛軍三營為一標,通常是兩個步兵營加一個馬營或者炮營。

兩標為一協,協有單獨配屬的炮兵加強營;兩協則為一鎮,鎮也有單獨的直屬炮營和直屬馬營,這種直屬炮、馬營又被官兵們按照此時的習慣稱為中軍炮營、中軍馬營。

每個營區之外有單獨的操場,作為一營訓練之用。而作為單獨的整體單位,一鎮的整個營區的中間又有一大操場,作為全鎮集中訓練以及閱操時使用。

李如松路過的地方屬於一鎮營區的邊緣,正巧有一處馬營。李如松及麾下騎丁透過整齊的鹿柴間隙望之其內,發現裡頭正在操演馬戰。

馬戰實乃李家軍的看家本領,李如松眯起眼睛打量起來。不過禁衛軍這馬營應該只是在做基礎訓練,來來回回就是一群騎兵輪流上前劈砍木頭人。

李如松身邊一家將嗤笑道:“木頭人可不會動,他們這樣來來回回砍木樁,能練個什麼玩意?”

另一家將也笑了一笑,道:“得了吧,京營而已,能這樣操演已經不錯了,最起碼這樣練上一段時間之後,總能把馬騎得穩些。”

“你二人比戚少保更會練兵?”李如松忽然冷冷地道:“你們細看一下那些木人的擺放,再想想這樣的操演是否無益。”

二人被李如松一罵,連忙細看,這時才發現那些木人並非如他們想象中那樣整齊擺放,而是參差錯落,毫無規則,而且這一片木人之間的距離也不甚開闊。

“嘶……”兩人倒抽一口涼氣,知道這樣一來,禁衛軍馬營的這些士卒就很不輕鬆了。事實上他們最大的難點是在這些木人之間穿行而過,同時又要劈砍木人,這就更加提高難度了。

李如松的觀察極其仔細,此時見他們吃驚,又向操場邊緣的另一側伸手一指,道:“爾等再看那邊,那個大沙漏是做何而用,不必本鎮解釋吧?”

那肯定不必解釋,沙漏除了計時還能幹嘛?

李如松等人乾脆停下來觀看,見禁衛軍馬營全部過了“木人陣”之後,又有幾名軍官上前檢視木人,身邊還跟著手拿算籌的文書官,似乎在記錄什麼。

李如松看了一會兒,暗暗稱奇:莫非他們在記錄騎兵們的傷敵部位?可這如何弄得清呢?

此時有一眼尖的家丁忽然提醒道:“大老爺請看,那些木人身上似乎有硃紅色印記,似乎……那些騎兵手裡的馬刀刀刃上塗抹了顏料。”

李如松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難怪會有軍官上前查驗。然後他又好奇起來,查驗完之後呢?

這個疑問沒有保持太久,因為查驗的速度頗快,很快幾名軍官便上前向檢閱臺前的一位軍官彙報了結果。那位軍官或許便是營正,他收到幾名軍官的報告之後站起來看了看,高聲宣佈了結果。

緊接著,剛才透過考核的幾十名騎兵中便有三人下馬出列,垂頭喪氣地走到檢閱臺前跪下。又有三名軍官從檢閱臺邊走出,一人手持一根馬鞭,虎著臉上前走到三名騎兵面前。

三名騎兵低著頭自行脫下上衣,袒胸露背一動不動。三名軍官似乎還喝罵了幾句什麼,然後對著三名騎兵的背部揚鞭就抽,每人抽打十鞭,打得三名騎兵背後血痕條條。

李如松身邊一名家丁忍不住道:“肏!早聽說戚少保治軍嚴苛,想不到嚴到這般地步了。這群騎兵能從這樣的木人陣穿行透過,還能刀劈木人,放在哪兒不能說一聲精銳?卻不料竟還有三人被抓出來笞打,這他孃的也忒……忒不講道理了。”

李如松面色冷厲,沒有吭聲,而之前那位帶路的家丁則笑道:“其實不是精銳不精銳的事。小的聽說他們不看其他,總之就是計算過後,表現最差的三人就會被拉出來笞打,然後還要被罰其他專案——比如他們所在的棚,全部人都要被罰打掃茅房七日。

有時候掃茅房的人太多,那就還會有其他懲罰,比如幫訓練表現最好的棚漿洗衣物之類。總之罰的專案雖然大多不重,但卻很掃面子。”

李如松面無表情地又看了一會兒,忽然回頭對這說話的家丁道:“你還知道哪些禁衛軍的規矩,回去之後一併說於我聽。”

“是,大老爺,小的明白了。”

李如松再不說此事,冷然下令:“走吧。”說著自己一夾馬腹,當先而去。

走不多遠,李如松等人忽然發現從遠處跑來好大一群人。眾人定睛一看,卻發現這群人全都穿著褐色短打,揹著模樣獨特的方形大包袱,兩隻手裡還一手提著一個大石鎖。整個人群排著整齊的行列一路小跑而來。

褐色短打原是民間常見服飾,但統一穿成這麼模樣的就很少,確切的說是天下獨此一家:京華武裝家丁。而且當京華有了書劍旗之後,“書與劍”成為京華的統一標識,京華的武裝家丁也在褐色短打的左胸處繡以書與劍紋章。

這批人的左胸處便有書劍紋章,來歷自然無須多言,連李如松也是認識的。

不過對於這群提著大石鎖跑來的武裝家丁,李如松還是有些意外,朝之前那位嚮導家丁問道:“這些高家家丁在做什麼?”

那家丁答道:“哦,這是他們的例行訓練,叫做負重跑。”

“負重跑?”

“是的,大老爺。”那家丁解釋道:“他們背後那個方形包袱裡背的也是石板,重三十斤。手裡的石鎖每個十五斤,全身負重六十斤。

據小的所知,京華的家丁們是七日五操,出操前會有負重跑,要負重六十斤跑二十里,然後回營沐浴、用餐。之後休息兩炷香的時間,這才開始‘技戰術訓練’——就是諸如火銃射擊、刺刀對拼那些名類。”

“七日五操,每次都是如此強度?”李如松面沉如水地問道。

“大抵如此。”那家丁撓了撓頭,道:“不過京華這邊的訓練花樣更多,有時候會沒有技戰術訓練,而是成編制拉出來搞什麼‘拉練’。這個拉練也要負重,不過會略輕一些,好像是全身負重四十斤,但要跑很遠……”

“多遠?”

“啊,他們經常會從見心齋跑去三慎園,這一趟是五十里,但他們都是上午過去,跑到三慎園吃午飯,下午再跑回來吃完飯。一天這麼一個來回,總有百里以上了。”

“肏了個乖乖……”一名家丁目瞪口呆地道:“都說高司徒和氣,怎麼這聽起來是把家丁當騾子使?”

那嚮導偷看了李如松一眼,見李如松雖然面色嚴肅,卻也看不出什麼喜怒,略微放心了一些,答道:“累是肯定累成騾子了,不過白玉樓營房的伙食極好,全是白米飯不說,肉蛋還都管飽。再加上他們正俸都拿四兩,偶爾還有點功賞,比縣尊老爺都不差了,所以我瞧著這些騾子們還挺樂意的。”

但之前家丁卻依舊大搖其頭:“不成不成,就算伙食好,俸祿也高,但這他孃的七日五操誰架得住?況且他們操練這麼狠有什麼鳥用,又撈不到仗打!首級功賞可是一顆人頭十兩往上,沒有這個還談什麼出路?”

明軍各部的首級功賞標準都不同,而且針對所取得的首級來歷也有區別,一般而言蒙古人的腦袋最貴,倭寇其次,女真就比較一般了。

不要奇怪,倭寇的腦袋真比女真人的腦袋值錢,大抵是因為當初倭寇都是在沿海侵襲,打不過還能上船逃跑,腦袋比較不好取得之故。

女真人則不同,雖然有山林,可他們到底是舉寨而居,明軍只要圍剿,腦袋還是比較好拿的。而且此時的女真戰鬥力並不強,努爾哈赤剛起兵那會兒經常和舒爾哈齊等人十幾二十號人沖垮敵方几百人——這是史實,說明此時女真一些尋常部落之間的戰爭也就是村寨之間打群架的水平,但凡一方有幾個悍不畏死的傢伙在,對面就是一個衝鋒能解決的問題。

一般而言,只有像葉赫、哈達、烏拉等強酋才算得上有正兒八經的軍事組織,建州這邊在努爾哈赤之前,也就王杲、王兀堂手底下算是軍隊級別。

戰鬥力既然不怎麼樣,明軍取得他們的首級當然也就不那麼值錢。這家丁所謂“十兩往上”還是因為李成梁給賞比較厚道之故。

當然,反過來看李成梁家丁戰鬥力強,這也是三個主要原因之一。其餘兩個主要原因,一是李家將有帶頭衝鋒的習慣,屬於“跟我上”而不是“給我上”,士氣較高;二是李成梁不吝嗇花錢搞好兵甲,裝備壓制明顯。

李如松此時淡淡地道:“好了,都住口吧。高司徒自有他的規矩,他的家丁靠什麼吃飯,也不是咱們該關心的事。不過你們聽了這些,也該知道這年頭在哪混口飯吃都不容易,我遼東軍沒有他們這許多規矩,總的來說就一條:敢戰能戰則賞,畏戰怯戰則斬!都聽明白了嗎?”

“喏!”

“聽明白了!”

“大老爺豪氣!”

李如松威嚴掃視一眼,下令道:“走吧。”心裡則暗道:聽聞高家的武裝家丁至少十餘萬之多,難道全是照這樣強度的訓練來練的?得虧了高司徒是個文官,要不然如我李家一般出身卻有十萬強兵的話,怕是非要被人害得身死族滅不可。

不過他轉念一想,又想到高務實在南疆還有不少家丁,忽然明悟過來,暗道:是了,高司徒家丁雖多,卻分散於各處,京師這邊作為京華的總部所在,卻常年不超過三千家丁。

高家家丁最多的地方原先是開平,但也不超過一萬人。後來他巡撫遼東,家丁數量猛漲,但迄今也應該只有兩三萬,並且同樣分散於遼東各處。如此看來,高司徒雖是文官,倒也小心得很。

然而李如松想到此處卻撇了撇嘴,暗道:這也太謹小慎微了些,你一個文官,又是皇上的同窗發小,在禁衛軍已經高達六萬的情況下,居然只敢在京郊放三千家丁,何至於此?那些勳貴們誰家不是僕從數千甚至過萬,皇上什麼時候關心過了?

不過想想剛才所見禁衛軍軍紀之嚴、高家家丁訓練之強,李如松又覺得自己心裡沉甸甸的,似乎總有些什麼不得勁。京營如今只有六萬禁衛軍也還好,如果再多六萬,六萬之後又六萬呢?

邊軍的待遇原本就差,而到時候邊軍的地位恐怕更加不堪。畢竟,哪怕邊軍不能打了,京營禁衛軍出擊一樣能斬獲大勝,屆時邊帥威風可就掃地了。

想到這裡,他又想到父親赫圖阿拉之敗,更是心頭沉重。父親一世英名居然會栽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建州虜酋手中,偏偏這虜酋還是父親當年帳下一牽馬垂鐙的小卒,真是叫人難以忍受。

“此番我回遼鎮,待到察哈爾決戰之時定要拿下圖們狗頭,為李家重樹輝煌!至於今日……哼,區區操訓而已,便想屈我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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