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高務實如此高興?因為這種想法在農業時代的中國幾乎是開創性的!

早在高務實前世求學階段,他就曾經有過一個疑問:為什麼中國古代的朝廷好像壓根就不關心社會經濟的發展?感覺經濟發展這個事兒,在古代的官員和皇帝眼裡完全就是腳踩西瓜皮——滑到哪算哪。

為什麼啊,經濟發展難道不是一個國家最根本的大事嗎?後來他才知道,現代社會才會認為經濟發展如此重要,古代還真不是。

有句是個人都知道的名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國家最重要的大事,在於祭祀和戰爭。

戰爭很重要,這個好懂,放在這裡毫無問題。問題是祭祀。

祭祀這種活動,你要說它完全不重要,那肯定不對,畢竟這似乎涉及到文化啊、精神啊之類的傳承,非要較真的話還是有點重要的。但是,放在和“戰爭”一個高度,就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了。

確實不對勁,因為人家想表述的其實並非只是祭祀本身。這句話裡,將“祀與戎”放在同層,甚至把祭祀放在戰爭之前,是因為這裡的祭祀其實就是孔子所說的“禮”。

那麼,什麼是禮?拋開可以為你給出百萬字解釋的一票儒家經典,其實孔子所說的禮,根子從來不是什麼禮節、禮貌。這些都只是浮於表面的細枝末節,彷彿泡茶時衝出的泡沫——你要喝的是茶湯,不是那層泡沫。

孔子所謂的禮,用現代大白話來說就是:“規矩。”高務實認為,孔子要表達的意思其實賊簡單:做人啊,凡事都要講規矩,不然就全亂套了。

把這句話大而化之,再回到“祀與戎”,意思就很好懂了:針對國內而言的“規矩”和針對敵國而言的“戰爭”。

前者是為了讓國內穩定,後者是為了讓敵國不敢來犯,甚至反過來消滅敵國。那麼你看,這句話本質上就是按照“對內”和“對外”兩個角度所給出的“首要大事標準”。

為啥說這個呢?因為正是因為這樣的思維,所以古代的統治者們關於“對內”這件事,關注的焦點從來都是“規矩”——我安排你們各自幹這些活,你們都幹好了,這個國家就保得住,其他那些有的沒的,輪不到你們操心。

換句話說,古代任何一家朝廷,它對內所關心的從來都是維穩,而不是其他。

當然你可能會說,維穩雖然重要,但是你發展經濟之後豈不是國家就更穩定了嗎?嗯……未必。

在這個問題上,不確定性很大:比如你發展經濟,那麼總會有一部分人獲益大、有一部分人獲益小,沒準還有一部分人沒有獲益甚至還受損的。這就造成了不公,容易產生社會內部矛盾。

打個比方,高務實穿越之後引導大明發展經濟,看起來受益的人很多——先是勳貴,再是開明士紳(包括部分官員及家屬),再是開明商人,最後才是依靠這些經濟生產帶動著有活幹的僱工。當然,你還可以說僱工賺了錢會買糧買酒買布建房什麼的,還能惠及到普通農民。

這種情況在後世被稱之為“涓滴效應”,大意是富人賺了錢會帶動其他人跟著賺,大家都有好處。

話是沒錯,但正所謂“不談劑量談毒性都是耍流氓”。事實是,富人賺取了絕大部分利益,而“涓滴”落到普通人手裡那就真的只是“涓滴”。

而且在整個過程中,哪怕是處於同一階層或者說生態位的人,也一定會有人賺得多,有人賺得少。這樣就會產生新的階級變動——好比你和我都是在當地薄有家資的商人,各自有一萬兩銀子的本錢,大家都去做生意。

結果呢?我最後賠光了本錢不說,還另外欠下一萬兩銀子的債務根本還不起,被迫賣兒鬻女,落了個永世不得翻身;你用一萬兩本錢賺了十萬兩,成了本地鉅富,又因此將兒子培養出來,春闈高中進士,從今往後就是官宦世家了。

這樣的階層流動在商業大發展的時代是非常容易出現的,咱們不說別的,二戰時期赫赫有名的許多企業,在高務實穿越那會兒早就完犢子了,而最近二三十年冒出來的財富新貴呢?多如過江之鯽。

這就是財富變化帶來的社會階層變化。現代人早已習慣了這種變化,所以並不覺得有什麼稀奇、有什麼大不了。但是對於“古人”而言,尤其在是中國這樣一個農本社會而言,這種變化是會讓幾乎所有人警惕的,甚至產生嚴重牴觸情緒。

為啥?我家有良田千頃,千百年下來所產生的財富都是相對固定的,因此我可以確保我的家族永遠能憑藉這份家資活得好好的。既然如此,那我為什麼要冒著虧到破產的風險去做生意?

再進一步,你家只有良田百頃,你把這些田地全賣了做生意,最終冒險成功,賺回來良田萬頃,從“我的十一”變成了“我的十倍”。請問從人性的角度來說,這個時候我看著你恨不恨?只怕是“嫉妒使我面目全非”了吧?

這還只是兩個人之間,放大到大明這樣一個體量巨大的國家,這種變化可能導致的階級矛盾只會更大、更不可控。於是,這就和“在祀與戎”的“祀”,也就是“一切要有規矩”直接衝突了。

朱元璋為什麼要規定民戶、軍戶、匠戶這些,而且不準戶籍變動,只是因為他蠢嗎?顯然不是。他能從叫花子混成皇帝,再蠢能蠢成這樣?

他只是要“規矩”,要讓全國上下的一切都在他的“規矩”之內,永遠不得逾越——因為逾越就可能導致不穩定!

這才是真正的“穩定壓倒一切”,跟後世同樣的話完全不是同一個道理。

後世說“穩定壓倒一切”是因為穩定是發展的前提,你得先有穩定,然後國家才能發展,國家發展了你才有更好的發揮平臺。而古代不同,比如大明這種,它堅持“穩定壓倒一切”是因為它不需要你發展,它只要你遵守規矩。因為你遵守規矩,那麼皇帝就永遠是皇帝,勳貴就永遠是勳貴!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以高務實這個穿越者的上帝視角來看,農業社會的中國在各項指標上幾乎都完爆全球,而即便不用上帝視角,中國人的已知世界中,也沒有人比自己發展得更好。

那麼,我幹嘛還要沒事找事,頂著巨大的維穩壓力去追求什麼經濟發展?我現在就很發達了好吧!

所以,用古人的視角來看,這件事是這樣的:不是我不懂得技術先進的好處,而是我現在就很先進,我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候去冒險追求一個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是萬一不成則很可能完犢子的未來。

不要把古人看得太蠢,大明並不封閉,封閉的話也不會一發現佛郎機炮比自家的炮好用就立刻引進,然後在很短的時間內仿製成功,從此開始自產自用。大明所謂的“固步自封”,大多是因為它自我封閉的那部分真的比別人厲害。

當然,另一部分是因為它還沒有認識到別人的長處。

因為以上這些原因,所以高務實以往的改革都是直接解決某一具體問題——驛站虧本虧不起了,高務實上《紓驛路疏》;藩禁養豬養不起了,高務實上《請開藩禁疏》;戶部權力不到位事情難辦,高務實上《取用疏》……總之都是就事論事,一計對一事,其前提都是“問題擺在這兒了,快來個人給朕解憂”。

然而這一次不同,這次並沒有一個十分迫切需要解決的具體問題擺在眼前。

你要問科舉有沒有問題?那當然是有的,否則四位掌櫃剛才的轉述難道是在笑話京師士林全都吃飽了撐著,一個個競相放屁嗎?

但是,科舉的問題一直都存在,卻也一直沒有顯得很是迫切、非改不可。在這種時候高務實跳出來要改革科舉,士林上下、朝野內外的第一反應絕不會是“高元輔真是急人所難”,而是“高日新這次是要搞掉誰?禮部尚書?”

沒有人會把你的舉動第一時間上升到理想高度,大家第一反應肯定是從利益出發——你想在這件事之中求得什麼好處?是權,是錢,還是名聲?

庸俗嗎?庸俗。現實嗎?現實。

高務實深知這一點,而且歷來善於利用人的庸俗。然也正因如此,他等著改革科舉才會一等三十年——沒有機會啊!

科舉制在當今世界就是全球最先進的人才選拔機制——你看看這個時代的歐洲,人家還在玩貴族世襲政治那一套呢![注:寫到這裡忽然想到英國上院。笑死,二十一世紀了還得有爵位才能入上院,什麼木乃伊皿煮。]

現在為什麼不等了呢?因為他想明白了一點:再等下去也不會有機會主動冒出來,那不如趁著現在自己大權在握、威望無兩的視窗期趕緊推一把。

不過,雖然要推,也不能一點社會基礎都沒有,總得先有個抓手才好使力。現在抓手出現了,而且與前三位掌櫃提到的不同,這一次《經濟旬議》的讀者們實際上是在質疑現在的科舉制度不能選拔出合適的人才,這就與高務實的目的不謀而合了啊,他能不激動嗎?

不過他馬上想到另一個問題,什麼群體才會生出這樣的想法?思想有點先進啊!

高務實把問題拋給石陽,石掌櫃笑道:“說起來也是巧了,咱們《經濟旬議》的讀者有很大一部分都和京華有關係……確切的說,和京華工匠學堂有關係。”

“啊?”高務實愣了一愣:“此話怎講?”

“東家諸事繁忙,可能不太清楚一些細務,其實自從全面開放招生以來,工匠學堂這些年著實培養了不少人才啊。”

石掌櫃感慨道:“尤其是數學系和格物系,都吸引了不少生員(這裡指秀才)前來學習,甚至還有些家資殷實又閒極……呃,又愛好此道的舉人。久而久之,現在京師士林之中曾經來工匠學堂學習過的讀書人,就算咱們再怎麼少算,也肯定超過千人規模了。”

“原來如此!”高務實恍然大悟,合著這波輿情之所以能出現,歸根結底還是我自己二十年如一日堅持辦學慢慢攢出來啊!

別看高務實最近這些年沒怎麼管學堂的事了,但那主要是因為學堂早已走上正軌,暫時又還不好更進一步刺激保守派。

實際上,工匠學堂最早的時候編寫教材,特別是剛才石掌櫃提到的“數學系和格物系”,其教材那可是高務實深度參與的。當初為了編好教材,他這個文科生真是把還能想得起來的一點數學、物理知識搜腸刮肚全清出來了——除了某些不方便出現在這個時代的之外。

不過高務實可不會老老實實只教知識,他把很多思維私貨夾雜在教材中,用於“啟迪學生”。尤其是數學教學中,高務實在教材裡時不時提一些如“某縣縣令”在財務上被該縣主簿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趣聞,然後讓學生去計算故事裡的提到的相關數學題。

這種做法不僅不會惹人反感,甚至還會讓學生覺得“很爽”——你縣尊老爺就這個水平?那還不如我嘛!

等過了一段時間靜下心來想起這件事,又會產生思考:咱們科舉取士怎麼總取這些廢物玩意兒?連手下的主簿都玩不過,這群廢物真能管好一個縣?萬一這廝還官運亨通,那不是更糟糕了?這是朝廷所託非人啊……不對,是朝廷所取非人啊!

透過這樣的潛移默化,京華工匠學堂畢業的學生大多都會覺得現在朝廷取士是有問題的,光考個四書恐怕無助於將來秉政一方,更別說將來萬一還要宰執天下了。

如果工匠學堂沒有放開招生限制,學生都是高家的家丁出身,那也就算了,影響力輻射畢竟有限。然而高務實很早就放開了招生限制,有些家庭條件一般且覺得自己登科無望的讀書人想透過學堂混一份京華的美差(畢竟是讀書人,一般還真是美差),就開始源源不斷進入學堂就讀。

當然,也有那些閒極無聊的好奇寶寶去湊熱鬧,反正高務實也不問出身,想來讀書都可以來讀,能透過入學考試就行。

這樣長期堅持下來,也就形成了石掌櫃口中的那批人。想到這裡,高務實忽然反應過來——難怪他們是《經濟旬議》的讀者啊!這《經濟旬議》顧名思義,平時刊發的內容主要都是探討經濟話題,很符合這群人的知識體系……

好,很好,好得很。這下子不怕輿論炒作不起來了,就以《經濟旬議》這批人的政見為核心,再把前幾撥人的觀點也加入其中,讓科舉改革一事顯得迫在眉睫!

“諸位的差事辦得非常好,我十分滿意。不過現在尚且不是論功的時候,我這裡有幾件事還要拜託諸位立刻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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