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水沒有讓關烏等人進商君別院,交代了幾句之後,就讓他們走了。

畢竟這些人身上都有傷,一圈逛下來,可能真的會逛成瘸子。

打發走了關烏之後,李水就去找相里竹了。

相里竹正拿著竹筒,孜孜不倦的觀察一滴水滴。

她看見李水進來了,得意的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竹筒:“此物是我自己研製出來的,比你的仙眼也不差,不信的話,你可以來試試。”

李水看了看那竹筒,笑著說:“這東西,外觀上和我的望遠鏡很像啊。怎麼?你打磨了幾個清晰度更高的鏡片,看的更遠了?”

李水拿過竹筒,隨意放在眼睛上,然後向遠處看。

結果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看不到。

相里竹很得意的遞過來一片葉子:“看這個。”

李水愣了一下,心中忽然一跳:“這不會是顯微鏡吧?”

他慢慢的把竹筒湊到葉子跟前,伸縮竹筒,調整了一番角度,隨後,李水看到了細胞。

第一次在秦朝看到了細胞。

相里竹的顯微鏡很粗糙,而且沒有做固定。以手持的方式觀察葉片,視野會不停的抖動,一不留神,葉片就會跳出視野,留下白茫茫的一片。

但是這也很了不起了。

李水看了一會,覺得眼睛有點暈,於是把眼睛放下,抬起頭來了。

相里竹一臉得意的看著李水:“怎麼樣?”

李水點了點頭,說道:“佩服,佩服,連顯微鏡都研究出來了。”

相里竹一愣,低聲重複著這三個字:“顯微鏡?顯微鏡?這個名字好貼切啊。”

隨後,她一臉疑惑的看著李水:“你不會又要說,仙界已經有這種東西了吧?”

李水乾咳了一聲:“巧了,仙界真的有。”

相里竹:“……”

興奮的心情,頓時消下去了一大半。

她本來打算用這種神奇的東西蓋過李水的,沒想到……又被仙界捷足先登了。

相里竹倒沒有懷疑仙界是不是真的有這種東西。畢竟李水隨口就說出顯微鏡這麼貼切的名字來,應該不是假的。

不過,很快相里竹就轉念一想,然後繼續得意的笑起來了:“我憑藉自己的智慧,研製出來了仙界的東西,那也很厲害了。”

李水一臉真誠的說道:“確實很厲害。”

相里竹忽然瞪大了眼睛:“你敢諷刺我?”

李水:“……”

他很委屈的說道:“我什麼時候諷刺你了?”

相里竹說道:“你剛才故作誠懇,不是在諷刺我嗎?你心裡一定在憋著笑。”

李水很無奈:“我真的很誠懇。”

相里竹冷笑了一聲:“你這種厚顏無恥的人怎麼會誠懇?定然是在諷刺我。”

李水嘆了口氣,心想:臉皮厚的人就不能誠懇了嗎?這簡直是歧視。等等,誰臉皮厚?怎麼罵人呢?

眼看著相里竹還想要爭論,李水擺了擺手,換了個話題,問到:“你這顯微鏡,怎麼研究出來的?

相里竹立刻來了興趣,得意的搬過來一疊紙。

她兩眼放光,說道:“我一直在研究你的放大鏡。後來某一日,我想起來墨經中的一句話:光之人,煦若射。正好對應了你之前說的,光是沿直線傳播的。”

“很快我又發現,光透過水和玻璃的時候,會發生彎曲。”

相里竹說到這裡,拿出來了另一張紙。上面畫著一些草圖,並且用箭頭標註了光的彎曲路線。

李水在上面看到了凹透鏡和凸透鏡。

相里竹說道:“用這個理論,可以解釋你的放大鏡,為什麼可以將遠而小的東西,變得大而近。不是遠處的景物變大了,而是光發生了變化。”

李水抱著胳膊,微微點了點頭。

相里竹拿出來了第三張紙,這才是她的得意之作。

“這幾天,我一直在和田翁研究糞便中的成分。但是人的目力是有極限的,我們看不清楚太細微的東西,我就想起你的望遠鏡來了。”

“我找來一個望遠鏡試了一下,卻沒有成功。那時候我就想,把遠處的東西放大,和把細微的東西放大,其實原理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利用鏡片的組合,讓光線發生改變罷了。我看不到,那隻能是因為光線的角度不對。”

“因此,我在紙上畫了這些圖。”

相里竹指著上面一系列的鏡片圖,然後一些箭頭標註的光線。

她笑眯眯的說道:“我讓工匠按照圖中所示,打磨了一些厚度精準的鏡片。果然成功了。”

李水很感慨的點了點頭:“發明創造,一般分為兩種。第一種,根據經驗,一點點向前磨,磨出來一個好用的器物。”

“第二種,是從萬事萬物中,研究出它的道理來。然後利用這道理,製造出新的東西來。”

“這兩種看起來相似,做出來的東西也都能造福百姓。但其實是有本質不同的。前者是經驗,而後者是科學。”

李水讚許的對相里竹說:“恭喜你,已經走到第二步了。”

相里竹激動的滿臉通紅。忽然間,她又瞪大了眼睛,一臉懷疑的說道:“你是不是又在諷刺我?”

李水:“……”

這傢伙有被迫害妄想狂還是這麼的?

李水乾咳了一聲,對相里竹說:“顯微鏡的發明,確實令人驚歎。而你發明顯微鏡的方法,更為寶貴。”

“你最好把這些方法總結出來,傳授給商君別院的工匠。告訴他們,真正的發明創造,是要了解裡面的原理,然後根據原理做出東西來。”

“如果他們能學會了,我估計數年之內,會有很多神奇的東西涌現出來。”

相里竹哦了一聲,然後將那幾張紙小心的收起來了。

相里竹問李水:“樹葉裡面的這些小格子,你們仙界有沒有專門的稱呼?”

李水笑了笑:“我們叫細胞。”

相里竹皺了皺眉頭:“細者,小也。這一點我能理解。但是為什麼有一個胞字?難道這些小格子還可以生長變化不成?”

李水說道:“你繼續觀察下去就明白了。一棵樹,從樹根到樹葉,都是由細胞組成的。這些細胞不斷的分裂繁殖,於是樹就會長大了。所以這個‘胞’字,也很貼切。”

相里竹把玩著手中的顯微鏡,像是剛剛得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捨不得放下。

李水問相里竹:“糞肥的研究,有結果了嗎?”

相里竹說道:“有些結果,但是不太明顯,畢竟我們看不到更細微的內部。”

李水笑著指了指她手中的顯微鏡:“不是有這東西了嗎?”

相里竹眉頭緊皺:“所以呢?”

李水說說道:“所以……你還不去研究?”

相里竹瞪著眼睛:“我是你的長工嗎?要你催著我去研究?你怎麼不去?”

李水攤了攤手:“沒辦法,我對這些東西不好奇。”

相里竹翻了翻白眼:“我也不好奇,我也不想去。”

李水點了點頭:“你不想去的話,那就算了,沒關係。”

相里竹和李水僵持了一會,忽然咬了咬牙:“算你狠。”

李水看著她的背影,心想:好奇心,真的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啊。

…………

李斯坐在家中,來回踱步。

管家躬身問道:“大人,可是有所憂心之事?小人見大人似乎心神不寧。”

李斯長舒了一口氣,說道:“方才,我見了王綰。”

管家應了一聲,沒有打算李斯的話。

李斯接著說道:“王綰告訴我,陛下有意立下一項定製。若丞相被罷黜,則由御史大夫繼任。”

管家微微一愣,說道:“那不是說……”

李斯嘆了口氣:“一直以來,御史大夫雖然地位尊崇,但是那是空架子。在朝中的影響力,遠不及我,甚至算不上是朝中重臣。但是陛下這詔令一旦發出來,情況可能要有變化了。”

“王綰為百官之首,這一點不會改變。而緊隨其後的,不再是我了,而是御史大夫馮去力。”

管家疑惑的說道:“陛下為何要發這樣的詔令?”

李斯呵呵一笑,說道:“大秦一統天下,也快一年了。從打天下,要變成治天下。陛下早就有意完善官職。只不過這一次舉動比較大而已。”

“四海一統,設郡縣,定官制。這幾日我總覺得,陛下的這些舉措,乃是世上極為重要之事,怕是要流傳千年啊。”

“至於為何讓御史大夫為宰相之副,其實陛下早就有這等心思,不過今日才發難罷了。呂相國其人,你不陌生吧?”

管家點了點頭。

呂相國就是呂不韋。扶助異人上位,曾經號稱秦王嬴政的仲父。權傾朝野,甚至與太后私通。

後來呂不韋被嬴政趕下臺,在憂懼之中自殺。

呂不韋死後,嬴政一直在努力的淡化這個名字。但是現在距離呂不韋死掉才多少年?稍有年紀的人,都還是知道的。

李斯長嘆了一口氣,說道:“當今陛下,雄才大略。而呂不韋曾經以相國的身份,權傾天下,當時年幼的陛下,尚且要避其鋒芒,並且呼其為仲父。這在陛下心中,恐怕會深以為恥吧。”

“不僅深以為恥,而且會十分憂慮。若陛下的後世子孫之中,出現了一個性格懦弱的帝王。那麼丞相會不會趁機把持朝政?大秦天下,還能不能萬世不易?”

“因此,陛下早就在謀劃這樣的詔令。一旦丞相因罪罷黜,則御史大夫繼任丞相。”

管家還是有點茫然,小心翼翼的問到:“然而……丞相因罪罷黜,御史大夫繼任丞相。和陛下要禁止丞相專權,有什麼關係嗎?”

李斯呵呵一笑,說道:“御史大夫,什麼職責?”

管家愣了一下,說道:“監察百官。”

隨後,他恍然大悟,說道:“小人懂了。”

御史大夫,監察百官。本來御史大夫行使這項職責的時候,是有顧慮的。

同朝為官,你好意思彈劾誰?百官盤根錯節,你彈劾完了之後,會不會迎來一撥人反擊?

萬一不小心惹到槐穀子那樣的猛人,彈劾不成,還要惹來一身騷。

因此,這個御史大夫,是一個得罪人的活。

馮去力就任御史大夫以來,也沒怎麼行使過本職。而是和大家一樣,按時上朝,討論軍國大事。

這也是一直以來,御史大夫沒什麼存在感的原因。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只要丞相倒了,御史大夫就會繼任丞相。

那御史大夫會怎麼做?當然是瘋狂的彈劾丞相了。

只要丞相有一點不留神,就要受到御史大夫的攻擊。

嬴政等於在朝中給丞相樹立了一個天敵啊。

這也難怪王綰聽到訊息之後,立刻找李斯商議。

現在王綰每天感覺如芒在背,已經被人盯上了。

管家好奇的問李斯:“那麼大人和丞相,商量出辦法來了嗎?”

李斯微微搖了搖頭:“還沒有。”

管家想了想,說道:“馮去力,小人倒也聽說過。他似乎不是鋒芒畢露之人。”

李斯呵呵笑了一聲:“不是鋒芒畢露之人?這朝堂之上,有真正的善人嗎?”

“即便號稱溫和寬厚的淳于越,就沒有心機和算計嗎?陛下屢次暗示說:扶蘇不類我。可是有淳于越在旁輔助,扶蘇依然是最有可能繼位的人。”

“議政殿,並非什麼溫文爾雅的議論場,那是互相殘殺的戰場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李斯說到這裡,伸手輕撫胸口:“每每入朝,看見那高大的宮闕,我都會不寒而慄。多少次夢見自己身受五刑,慘死於市,三族被殺,慘不忍睹啊。”

管家在不遠處打了個寒戰,竟然在內心深處,生出來了一絲慶幸,慶幸自己只是一個僕役,而不是朝臣。

但是這一絲慶幸,很快就被他自己給否決掉了。

人,都想要向上爬。誰又甘心永遠做僕役呢?至於朝堂之上的爭鬥,呵呵,鬥贏了不就好了?有什麼可怕的?

李斯接著說道:“馮去力一直都收斂鋒芒,不是他無能,也不是他怯懦。而是他聰明,他懂得韜光養晦,等待時機。現在看來,時機已經到了。”

“只要陛下的詔令正式釋出,他便成為宰相之副。到那時候,王綰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管家附和的點了點頭,然後低聲說道:“那麼大人,打算和丞相一道,宴請馮去力,緩和一下關係嗎?”

管家能這麼想,一點都不意外。因為就在不久前,李斯還放下身段,宴請了謫仙,成功的救下了趙佗。

然而,李斯呵呵輕笑了一聲,說道:“老夫宴請槐穀子,那是因為有把握讓槐穀子放過趙佗。只要老夫放低身段,給了他面子,他也就罷手了。”

“但是馮去力不一樣啊。丞相的職位,他肯放棄嗎?肯因為一頓宴飲就放棄嗎?”

管家點了點頭,然後露出來一副思索的表情。

其實以他的能力,也思索不出什麼來。連李斯都想不到辦法,他一個管家能怎麼辦?

但是這不妨礙他假裝思索。

在李斯面前假裝思索,假裝憂心。會顯得他很忠誠。

這是管家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