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對淳于越說道:“師父,近日謫仙在賣什麼朝臣互助金。”

淳于越點了點頭,有些疲憊的說道:“為師已然聽說了。這個槐穀子,眼看就要與公主大婚了,竟然還能搞出這種么蛾子來,真是不甘寂寞啊。”

扶蘇說道:“在師父看來,這互助金是好是壞?”

淳于越說道:“自然是壞的了。槐穀子此人,一向貪圖錢財,這次為了賺錢,竟然連朝臣互助金的主意都想出來了,真是不擇手段。”

扶蘇猶豫了一下,說道:“然而,我儒家一直提倡仁政,謫仙發行互助金,可以讓罪臣的家眷不至於凍餓而死,這好像也屬於仁政啊……”

淳于越淡淡的說道:“這自然是仁政,不過……那些朝臣交了互助金,沒有了後顧之憂,不會更加肆無忌憚的徇私枉法嗎?”

扶蘇說道:“我聽聞謫仙詳細的規定了互助金的使用與賠償。”

“購買互助金,不能用貪贓枉法得來的錢財,否則一經查出,是不用算數的。”

淳于越呵呵一笑:“他怎麼知道這些錢財不是貪贓枉法得來的呢?”

扶蘇說道:“這幾年,商君別院成立了算學院,裡面培養了不少精通算學的人才。”

“這一次發售互助金的過程,交錢之後,算學員的人要挨家挨戶的核查財產的,如果解釋不清楚,不僅不能購買互助金,甚至會舉報給朝廷,由朝廷核查這些官吏是不是貪汙。”

淳于越微微一愣:“這……朝臣的私產,槐穀子憑什麼窺探?”

扶蘇說道:“謫仙說,朝臣們掌握大權,為國操勞。他們與平民百姓不同,他們太容易貪贓枉法,不勞而獲了。”

“因此他們家中的財產,必須要向天下人公開。如果解釋不清楚來源,那就有罪。”

“如果有朝臣覺得私產被窺探了,心中不服,自然可以辭去官職。想必天下間有無數人願意做官。”

淳于越沉思了一會,說道:“謫仙這個辦法,倒是有些意思,陛下也贊同了嗎?”

扶蘇說道:“是。父皇專門成立了一個衙門,負責此事。”

淳于越說道:“然而,朝臣們沒有反對嗎?若眾口一詞反對槐穀子,即便他巧舌如簧,十分狡詐,恐怕也辦不成此事吧?”

扶蘇說道:“謫仙這件事辦的有點聰明,他沒有強迫所有的朝臣公式財產,而是隻要求購買互助金的人公示。”

“不購買互助金,就不能給家人一個保障,購買互助金,就需要接受調查。”

“不少朝臣都舉得,如今做官,俸祿優厚,地位又高,沒有必要貪汙,因此也就買了互助金,願意接受算學員調查。”

“我聽聞有一些官吏曾經貪汙過,現在也悄悄地將錢補上了。畢竟對他們來說,互助金的作用,比貪汙來的那些金錢要重要多了。”

“畢竟家中縱然有金山銀山,將來犯了罪,被抄家滅族,也不再是自己的了。不如購買互助金,只要正當得到的財產,能夠保留下來。”

淳于越點了點頭。

扶蘇又說道:“另外,師父與我一直極力反對連坐。徒兒認為,謫仙的辦法,其實是減輕了連坐之刑。”

淳于越說道:“說來聽聽。”

扶蘇說道:“一人犯罪,舉族連坐。按照關係遠近,有死、杖、徒……等等不同刑罰。”

“若是死刑,倒也罷了,人死之後,一了百了。而剩下的刑罰,其實是可以收到謫仙的賠償的。在徒兒看來,謫仙雖然沒有明確表示要廢除連坐,卻大大降低了連坐的刑罰。”

“或許數年之後,風氣一變,連坐之刑自然而然的就廢除了。”

淳于越哦了一聲,有些感慨的說道:“如此說來,槐穀子倒是歪打正著,與我們的目的一致了?”

扶蘇沉默了一會,說道:“師父,近日我一直覺得,謫仙的目的,或許與我們一樣,只不過他走的路不一樣。”

“伏堯在北地郡行商賈之道,以商賈經商的原則治理一郡,開始的時候,我們以為北地郡的繁榮只是一時的,過上一年半載,定然要出大亂子。”

“然而現在的北地郡,卻越來越繁榮了。料想中的亂子並沒有出現。現在的北地郡,竟然越來越像是書中記載的聖人治世了。”

淳于越看著扶蘇,忽然說道:“你對槐穀子,似乎推崇備至啊。”

扶蘇嘆了口氣:“只是今日,徒兒思索往事,越來越覺得,我們或許誤會謫仙了。”

淳于越默然。

扶蘇又說道:“師父,我們努力了十餘年,始終沒有達到以儒治國的目的。甚至為了這個目的,我在暗中竟然期盼著父皇早日歸天。”

“我儒家弟子,看重孝道。而我竟然暗中有了這樣的心思。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痛苦不堪。這些年悶悶不樂,不知如何是好。”

淳于越深深的嘆了口氣。

這個弟子心思單純,他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竟然會為此而陷入到痛苦中。

扶蘇感慨的說道:“可是徒兒怎麼也沒想到,我們做了十餘年沒有做成的事,謫仙竟然在幾年之內做成了。有時候徒兒想,大秦有謫仙在,是幸事啊。”

淳于越正在思索,扶蘇忽然像是鼓足了勇氣一樣,對淳于越說道:“師父,徒兒想……想放棄爭奪太子之位。”

淳于越猛地一驚,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

寬袍大袖,打翻了几案上的茶水,淋淋漓漓,打溼了淳于越的袍子,澆溼了淳于越的鞋襪。

但是淳于越根本沒有察覺到。

他一臉震驚的看著扶蘇:“你……你要放棄爭奪太子之位?”

扶蘇嗯了一聲:“伏堯聰敏,又有謫仙輔佐。按照他們現在做的事,徒兒以為,不出二三十年,大秦便可成為聖人治世。”

“只要能做到聖人治世。是用了儒學之道,還是商賈之道,又有何妨呢?”

淳于越的手腳都在顫抖:“你覺得,若伏堯做了天子,重用槐穀子。他們會祭祀孔孟嗎?你看他們兩個,有一點謙謙君子的模樣嗎?”

扶蘇說道:“然而,若聖人周遊列國的時候,有一方諸侯說,寡人會按照你的理想,建立聖人治世,但是絕對不會用你的名號。那麼孔丘會拍手稱快,還是痛心疾首?”

淳于越頹然的坐下來,對扶蘇說道:“公子啊,老夫累了,你請回吧。”

扶蘇鄭重的行了一禮:“無論如何,徒兒都是儒家傳人。會竭盡所能,將古聖先賢的思想儲存下去。”

淳于越淡淡的點了點頭。

扶蘇走了。

淳于越呆坐在席子上,一直坐了兩三個時辰。

天黑了,淳于甲小心翼翼的走進來,對淳于越說道:“主人,要不要掌燈?”

他沒有聽到淳于越的回應。

淳于甲有點擔心的湊過去,聽到淳于越一直在小聲的唸叨:“孔丘會拍手稱快,還是痛心疾首?”

淳于甲有些擔憂的問道:“主人,你這是怎麼了?”

淳于越嘆了口氣,看著淳于甲說道:“你覺得,是孔丘錯了,還是我錯了?孔丘周遊列國,卻鬱郁不得志,而我努力了十餘載,卻沒有辦法讓陛下接受儒家治國。”

“難道儒學是錯的嗎?不可能啊,儒學,是按照堯舜禹湯文武,諸多治世總結下來的經驗啊,怎麼會是錯的?”

淳于甲在旁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淳于越注意到了這一點,對淳于甲說道:“你有話要說嗎?但說無妨。”

淳于甲說道:“主人,近日我經常去商君別院,刊印書籍。從那裡聽來了不少訊息。”

“據說謫仙專門開了一個學院,名字很古怪,叫做哲學院。”

“這哲學院裡面,據說不教如何耕田,如何冶鐵,如何治國。只講玄之又玄的問題。但是如果能學會的話,生活中的一切苦惱都可以迎刃而解。”

淳于越呵呵笑了一聲,他第一反應就是不信:“荒唐,天下間豈有這等道理?”

淳于甲也有些不自信的說道:“小人只是見主人憂慮,因此想起來了而已。”

淳于甲要退出去,淳于越忽然說道:“這所謂的哲學院,在商君別院之中嗎?”

淳于甲說道:“是。”

淳于越又說道:“走吧,老夫倒想看看,這哲學院裡面有什麼神物,可以解決人一切煩惱。”

淳于甲愣了一下:“然而,天已經黑了。”

淳于越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袖:“無妨。”

…………

天黑之後,城門是要關閉的。但是這影響不到淳于越。

自從商君別院開辦夜校以來,朝中大臣可以持有特定的令牌,進出城門。

當然了,守城計程車兵會認真核對,確保持有令牌的確實是朝臣本人。

而且若遇有戰事,或者朝中有變故,諸如冊立太子,陛下重病等等大事的時候,令牌也會失去作用。

現在天下太平,淳于越的令牌是管用的。

守城士兵認真核驗之後,把城門開啟了。

淳于越坐在馬車當中,搖搖晃晃離開了咸陽城,向商君別院去了。

牛犢依然在守門,他看見淳于越到了,微笑著說道:“博士是來夜校聽課的?”

淳于越說道:“聽聞商君別院新建了哲學院,可有此事?”

牛犢呵呵笑著說:“大人真是訊息靈通啊。不錯,確有此事。而且哲學院由謫仙親自授課。所講述的內容,與諸子百家相似,但是比諸子百家要高明一些。”

淳于越一聽這話,頓時咧了咧嘴。

這個牛犢,還真是大言不慚啊。他槐穀子能把論語背全嗎?居然敢說比諸子百家還要高明。

淳于越問道:“去這哲學院聽課,需要交多少錢?”

牛犢笑了笑:“哲學院是免費的,不要錢。謫仙的目的,是啟發民智。”

淳于越:“……”

什麼啟發民智,他是一點都不相信。

本來在商君別院之前,淳于越是有點好奇,想知道所謂的哲學院是做什麼的。但是到了之後,聽到牛犢這麼大的口氣,淳于越越發覺得這是個騙人的地方了。

他進了商君別院,這時候已經抱著拆穿槐穀子把戲的心思了。

時間不長,他被帶到了哲學院。

這是一間寬敞的屋子,李水正坐在椅子上。

自從佛學傳到大秦以來,孔雀國的椅子也傳來了。

李水順勢用椅子取代了席子,解放了雙腳。

前來聽課的那些人,也都坐著椅子,一排排的,很整齊。

淳于越坐下之後,有些不習慣,總是不由主的拉著衣襟。

他看著周圍的人,心中暗想:“這樣坐著,成何體統?”

淳于甲在旁邊低聲說道:“主人,他們的褲子都是有襠的。”

淳于越微微一愣,然後點了點頭。

怪不得,他們敢這樣坐著椅子,原來褲子是不一樣的。

呵呵,老祖宗傳下來的褲子,說改就改,成何體統?

淳于越又觀察了一下聽課的人,發現大多數人是商賈,也有幾個窮人,不過人數很少。至於朝臣,就只有他一個了。

李水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說道:“上次我們講到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諸位可還記得,為何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嗎?”

這些人七嘴八舌的說道:“因為世間萬事萬物,都是不同的。即便是同一事物,在不同的時間內也是不同的。”

淳于越聽了這話,頓時大搖其頭:“簡直是放屁,胡言亂語。”

李水立刻注意到了不以為然的淳于越,微笑著說道:“怎麼?淳于博士有意見嗎?”

淳于越說道:“老夫覺得,時間總有相同的東西。”

他拿出來兩枚秦半兩:“這半兩錢,不就一模一樣嗎?”

李水微微一笑:“大人仔細看看,這兩枚錢,真的一樣嗎?它們在使用過程中的磨損,他們沾染上的灰塵,都將他們變成了兩枚不同的錢。即便是在鑄造之初,他們的重量也是不同的,只不過因為我們稱量工具不夠精確,所以測量不出來罷了。”

淳于越瞪了瞪眼,忍不住說道:“你這不是狡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