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馮去力從丞相府回來之後,整個人就變的失魂落魄了。

一個在朝堂上被判了死刑的人,一個今生無望升遷的人。一個再也無法取得功名富貴的人……

馮去力覺得自己變成了行屍走肉。

現在他的宅院已經沒有了,他的田產也沒有了。

真正的是身無分文,兩袖清風。

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顧,馮去力忽然發現,自己身為朝中重臣,竟然沒有立錐之地。

他想了想,決定去同僚家借宿一晚。

但是走到半路上,又實在拉不下臉來。

剛剛醒寫了清白賦,大肆誇耀了一番自己的清白,然後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不是清白的。

打臉來的太狠了,打的啪啪響。

馮去力就算臉皮再厚,也受不了了。

於是他轉而去旅社。

現在的旅社有兩種,一種叫做謫仙旅社,一種叫做淳于旅社。

淳于旅社的幕後老闆是淳于越,主打的是平價、安全、乾淨整潔。

謫仙旅社的老闆是槐穀子,主打的是奢華、高階、舒適、有逼格。

可以簡單的說,窮人一般會選擇淳于旅社,因為價格便宜,能省不少錢。

而富人會選擇謫仙旅社,住的更好,更有面子。

馮去力自然而然的進了謫仙旅社。

難道,要他和那些泥腿子擠在一塊嗎?

但是在辦理入住的時候,馮去力遇到了難題。

謫仙旅社有個規定,先交錢,再入住。

可是馮去力現在身無分文。

馮去力說道:“我能不能先入住,再交錢?”

旅社的人很遺憾的說道:“不能。”

馮去力說道:“我乃朝中重臣,只是一時間沒有帶錢而已,只要俸祿發放下來,立刻便可以將房款還上。”

旅社的人看見馮去力器宇軒昂,確實像是一個人物,態度連忙恭敬起來了,問道:“請問大人,姓甚名誰?”

馮去力傲然說道:“老夫便是御史大夫。”

他說完之後,又有些臉紅,因為他想起自己的清白賦來了。

清白賦一出,咸陽城中誰不知道御史大夫的大名。而且是打臉的名聲。

但願旅社的人不知道吧。

馮去力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旅社的人已經翻開了一本厚厚的書。

書中有很多人名,也有很多照片,都是咸陽城中達官貴人的資料。

旅社的人粗略看了看,發現馮去力和資料完全對的上號,應該是真的。於是更加恭敬了:“原來是御史大夫,失敬,失敬。”

馮去力滿意的點了點頭,問道:“現在老夫可以住進去了嗎?”

旅社的人一臉遺憾,說道:“不行。”

馮去力:“……”

他有些惱火的問道:“為什麼還是不行?”

旅社的人嘆了口氣,說道:“好教大人得知。本來身為高官,是可以賒賬的。但是……大人的信譽,在整個謫仙體系裡面都是負的。按照規定,這是萬萬不可能賒賬的。”

馮去力差點氣死:“老夫的信譽是負的?”

人無信則不立,這時候的人,把自己的信譽看的比性命還要重要,現在聽人說,自己的信譽居然是負值,也難怪馮去力氣得火冒三丈了。

旅社的人一臉遺憾的看著馮去力,幽幽的說道:“大人不要惱火,其實……這也是正常的。之前大人欠了商君別院那麼多錢。若非陛下下令,大人不就賴賬了嗎?”

“現在還想借錢?商君別院自然要思量一番了。”

馮去力咬了咬牙,冷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去不了謫仙旅社,那就只能去淳于旅社了。

“不去槐穀子那裡也好,老夫與槐穀子不共戴天。”馮去力心中暗暗的想。

他去了淳于旅社。

照樣一分錢沒有,淳于旅社讓他住進去了。

畢竟御史大夫這塊金字招牌,在淳于旅社這裡,還是頗值一些錢的。

馮去力住了一個單間。

這裡雖然說是單間,其實是用木板隔開的,十分狹小,而且並不隔音。

馮去力躺在床鋪上,翻來覆去,根本睡不著。

他有心事,所以睡不著。

而且這床也太不舒服了。

馮去力總覺得硌得慌。

後來他乾脆下床,掀開被子看了看,發現床是平整的。之所以覺得硌得慌,是因為褥子太薄了。

“算了,算了。我再也不是原來的馮去力了。錦衣玉食,已經離我很遠了。”馮去力在心中默默的唸叨著。

迷迷糊糊的,他想要睡覺。

誰知道隔壁忽然傳來了抑揚頓挫的聲音,分明是在唸他的清白賦。

馮去力一下就驚醒了。

他把耳朵湊到牆壁上,發現是一個男人,在教一個小孩認字。

這個男人似乎不太明白清白賦是什麼意思,只是撿了一張報紙,挨個教學罷了。

只聽那小孩說道:“什麼叫清白?”

男人說道:“清白,就是勤勤懇懇,老老實實,不撒謊,不做壞事,敢作敢當。”

小孩哦了一聲:“就像謫仙那樣嗎?”

男人嗯了一聲:“沒錯,就像謫仙那樣。”

馮去力差點吐了:什麼鬼?槐穀子勤勤懇懇,老老實實?這些無知的百姓,是不是對槐穀子有什麼誤解?

馮去力大搖其頭。

然後,他又重新躺回去了。

這時候,隔壁的聲音還在繼續。

那男人說:“以後,你可不能說謫仙的壞話,咱們能吃飽穿暖,全都是謫仙給的。”

小孩說道:“也是皇帝給的。”

男人笑了:“是,也是皇帝給的。沒有這位千古明君,謫仙的想法也實現不了。”

男人感慨說:“現在好啊。咱們的地是沒有了,但是咱們出來打打零工,很快就攢夠了錢了。以後咱們賺了錢,就回去買上幾畝地,再也不用租別人的地種了。”

“現在牛業便宜了,有了牛,幹活就不那麼累了,我這老胳膊老腿,可以多種幾畝地。我再給你弄上幾隻羊,你就割割草,放放羊,眼看著咱們的日子就好起來了。”

小孩忽然說:“我不想放羊。”

男人有點生氣的說:“怎麼?你活在這窮人家裡邊,你還想偷懶了?”

小孩說:“我不想偷懶,我想留在咸陽,我想讀書識字,我想考科舉。”

男人咦了一聲:“你還想考科舉?咱們往上數八代,都是土裡刨食的,你還想考科舉了你?”

小孩說:“就算考不上科舉,也可以學技術。我想做匠戶。我不想回去放羊了,我也不想讓我的孩子種地了。”

男人忽然沉默了。

過了一會,他低聲說:“這地,總得有人種啊。”

小孩說:“可是我想做人上人。”

男人說:“也許以後種田的人也是人上人呢。眼看著田裡的莊稼價錢越來越高,咱們莊稼人也要富貴起來了。”

小孩說:“那倒也是。”

父子兩個一番討論,越討論前途越光明。

馮去力聽得嘖嘖稱奇。

他雖然是御史大夫,但是他的觀念還留在以前。

還留在那個士農工商,階級固化的年代。

他忽然發現,大秦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些貧苦人居然有了這麼多選擇。

世代窮困的人,居然有機會做官了。

這一切,真的是槐穀子帶來的嗎?

可是……如果不是槐穀子帶來的,又是誰帶來的呢?

馮去力更加睡不著了。

他忽然發現,在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中,他有點無所適從,有點跟不上時代了。

這些年,皇帝強令所有的官員去商君別院上夜校,學習最新的科學文化知識。

百官們都是不情願去的,去的時候罵罵咧咧,出來的時候也是罵罵咧咧,因為夜校太坑了。

收費很貴,而且學的都是沒用的東西。

什麼蒸汽機的維修,什麼旅館的運營,什麼母豬的產後護理,什麼如何炸出酥脆的油餅,什麼如何種出好吃的宿麥。

特麼的,學這玩意幹什麼?這和治國安邦有一毛錢關係嗎?

但是馮去力現在忽然發現,之前在商君別院學過的東西,也未必全都沒有用。

反正也睡不著,他乾脆穿上衣服出來了。

出來之後,馮去力發現街上已經有了行人。

店門口,恰好就有一個炸油餅的。

馮去力發現,這人的手法和自己學的一模一樣。

那人看見馮去力看的出神,微微一笑:“來一個?”

馮去力摸了摸兜,沒有錢。

炸油餅的看出來了馮去力的窘迫,衝他笑了笑:“會炸油餅嗎?”

馮去力說:“會……會吧?”

老闆說道:“試試?”

馮去力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鬼使神差的就走過去,開始炸油餅。

老闆讚不絕口:“這手法,嗯,很老道嘛。”

他對馮去力說道:“我尿急,上個廁所,又怕跑了主顧,現在好了,你替我一會啊。一會我來換你。”

老闆急匆匆的走了。

馮去力繼續炸油餅。

不斷地有客人來買有病,馮去力按照老闆交代的價格,做成了好幾單生意。

做生意的時候,他開始思索油的問題,開始思索麵的問題,開始思索稅的問題,開始思索國富於民強的問題。

馮去力忽然發現,這是一個自己從來沒有思考過的世界。

這一刻,天下百姓不再是簡單地數字了,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難道……商君別院教我們炸油餅,是別有深意?

一時間,馮去力對李水有了一種尊敬。

與此同時,李水正坐在商君別院,絞盡腦汁的想新課。

該交的都教會了,難道要那些朝臣畢業嗎?不行,畢業了怎麼撈錢?

李水對相里竹說道:“你倒是給出個主意啊。”

相里竹翻了翻白眼:“教他們織毛衣好了。”

李水一拍手:“這個好。”

相里竹:“……還真的教這個?這撈錢的意思太明顯了吧?”

李水乾咳了一聲:“瞧你這話說的,這怎麼能是撈錢呢?織毛衣,也是一門手藝,現在講究男女平等,女人能織毛衣,男人為什麼不行?”

相里竹:“……那你們男人倒是生個孩子。”

李水:“……”

看來穿越者真的影響歷史的程序啊。生孩子警告特麼的提前了兩千年啊。

…………

晚上,夜校又開課了。

朝臣們交了錢之後,進入了商君別院。

眾人一路走,一路交談:“最近這課真是越來越離譜了。”

“是啊,是啊。母豬的產後護理,這不是扯淡嗎?我們是朝中重臣,每天來這裡學養豬,這是什麼道理?”

“學也就算了,居然還要寫作業。這幾天為了寫作業,我還專門去鄉下觀摩了一番,讓那些老農結結實實的笑話了一番。”

“唉,笑話也就算了,作業寫得不合格還得補課。這就特麼的……”

“補課也就算了,還得交補課費,這不是扯淡嗎?”

這些達官貴人,原本都是斯斯文文的,自從最近又是養豬又是修蒸汽機的,他們跟著那些老師傅,也很是學了一些口頭語。

平時的時候到也能保持斯文文雅的模樣,一旦鬱悶了,也是會吐髒字。

他們走到小黑板跟前,看了看今天的上課內容,看到織毛衣三個字的時候,差點吐了。

“特麼的,謫仙欺人太甚啊。”

“狗屁的謫仙,他就是個不要臉的煉丹的方士。”

馮去力站在人群最後,一言不發。

大家也知道他尷尬,都沒有理他。

而馮去力看著織毛衣三個字,心中卻有與眾人不一樣的想法。

織毛衣,僅僅是織毛衣嗎?

是不是要透過織毛衣,知道羊毛的產量?現在羊毛也算是一樁的生意了,有多少人靠著羊毛過活?

羊毛多了,價錢會低,百姓會受窮。

羊毛少了,價錢太高,百姓們又穿不起。

馮去力瞬間想明白了:原來,謫仙的每一步都是有深意的啊。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謫仙,是不想讓我們太依賴他,所以用這種暗中引導的方式,讓我們懂的一切。

這一瞬間,馮去力忽然有些慚愧,他覺得自己有些狹隘了,有些渺小了。尤其是和謫仙這麼一對比。

往日的事情,真是令人不堪回首啊。

唉,謫仙放眼的是整個天下。

自己想的確實那點功勞。

真丟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