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壽陽城。

征討大都督謝石登上壽陽南城城牆,伏在女牆上眺望遠處昔日的秦軍連營。

經過寒風一夜的吹拂,昨夜的沖天大火早已湮滅,只剩下幾處被秦軍後撤丟棄的旗幟還在燃燒,黑煙依舊清晰可見,焦味依舊清晰可聞。襲營的晉軍精騎與舟師早已匯合,給倉皇逃走的秦軍留下的是一片焦土和滿地的人馬屍首。

“大都督有令繼續進軍,開啟壽陽武庫,所有人馬修繕甲兵,補充軍械,埋鍋造飯,午時全軍集合出發!”前鋒都督謝玄看著遠處一片狼藉的大營,攥緊拳頭冷冷道。

“諾,都督,”西中郎將桓伊忙喚:“傳令兵……”

“瑗度,你去清理繳獲糧草、馬匹等物,一切記錄在冊,再報與我。”

一旁的輔國將軍謝琰垂著眼眸,朝著謝石拱了拱手:“諾,叔父。”隨即,也立刻退下了城牆。

“急報,急報!”

“噠噠噠-”忽有一騎自東南方疾馳而來,有一驛員胸前護甲繫有一封密札,驛員策馬揚鞭,路人見狀紛紛四散而去。

“是前方戰報”侍從疾步上前騎士身左小心翼翼解下用木匣密封的密札遞給謝石。

“傳令各路軍馬速速進兵,不得遲疑!大軍直驅項城,兩軍東西夾擊陳縣,豫州十郡或可一戰而下!”謝石眼中閃過一抹精光,大聲道:“留下傷重者據守壽陽,中軍即刻開拔!”

“諾!”麾下各部將領領命而出。

卯時,黎明的微光緩緩揭去夜幕的薄紗,東方天際露出半個紅日,魚肚白的天空下是一片硝煙。

秦營外圍東北,秦軍大營輜重營,徐宗文跟著朱序已經找到了那位歸義侯張天錫還有被俘的壽陽守將平虜將軍徐元喜、安豐太守王先二人,徐宗文知曉這位歸義侯身份並不簡單,他原是張氏涼國(前涼)皇帝,苻堅滅涼俘虜了他,這才被封了個歸義侯。

軍帳內,一些人是徐宗文有些面熟的,有一些則是他從未謀面的人,面熟的二人是他的鄉誼,都是在洛澗之戰結束後主動跟著他來秦營做內應的。

“大哥!”

“鄭略,還有沈玉?”徐宗文從記憶中尋找出關於這兩個人的資訊,他們熟悉而陌生的面龐開始逐漸清晰起來,直到和站在眼前活生生的人相嚴絲合縫的融合在了一起!

一旁,朱序也遇到了一起在長安結識的老戰友張天錫。

“使君。”安豐太守王先,平虜將軍徐元喜朝著朱序行禮,朱序抱了抱拳回應,算是打了個招呼。

刺史一級官員可以稱為使君,太守、縣令可稱呼府君。

“侯爺,終於找到你了!”

“將軍也是讓我好找,白日裡兩軍對壘我以為大戰之後無緣再見,沒想到天意弄人秦軍一戰便如潰如蟻穴,王師大勝,我等之幸!”

張天錫言談舉止十分得當,不愧是王族,饒是一身戎裝也遮不住他的儒雅,更別提還有一把長鬚,說是美男子也不為過,年近四旬的年紀,舉手投足之間無處不散發著成年男性的魅力。

“秦軍建制雜亂,氐人、鮮卑、人心不齊,若得勝尚可支撐一段時日,一旦落敗軍心不穩,必遭受滅頂之災!”

朱序與張天錫漸漸攀談起來,徐宗文則藉機打量其周圍人馬,這些護衛在側計程車卒都是黑髮黃膚,並不是胡人,他們個個精神飽滿,絲毫不受兵敗影響,顯然是跟著朱序、張天錫潛伏在秦營的晉軍,徐宗文也不得不佩服朱序這些人真的是膽大包天,這要是被秦軍發現是詐降就是插上翅膀怕也是飛不出這幾十萬大軍去!

真的是上天眷顧,眼下秦軍逃命都來不及,又還會有誰會注意這偏僻角落呢?

“哦!忘了介紹,這位是冠軍將軍、前鋒都督賬下軍司馬徐驍,徐宗文,就是今夜徐司馬親手斬殺了秦軍主將徵西大將軍、陽平公苻融,人頭在此!”朱序拿出人頭包袱,解開給眾人驗看。

“果真是苻融老賊!”

張天錫一眼辨出,還忍不住罵了一句。

自從涼國滅亡他就被安置在長安,一直受到氐族苻氏的針對,歸義侯府也多次被那些秦國將領光顧,就如同出入自己的家一樣,莫說金銀財帛,就連他昔日的嬪妃也遭受凌虐……

隨著朱序解釋,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徐宗文一人身上。朱序砍下苻融人頭時濺落在徐宗文脖子上的血跡已經幹了一大半,但是被徐宗文用衣袖胡亂擦拭一遍後顯得非常的凌亂,同時也容易讓人誤以為他是砍殺了很多秦兵才從中軍大營突圍來到了輜重營,塑造了他是一員猛將的假象。

徐元喜心道:此人面皮白淨,型體瘦弱,一看便是士族子弟,沒料得這一副白面書生的皮囊之下還隱藏著一顆殺伐決斷的虎狼之心!

王先: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能夠於萬軍之中輕易取得敵軍主帥首級,看來這徐宗文頗有勇力,實力不容小覷啊!

“在下東海徐驍,見過侯爺,徐將軍和王府君。”徐宗文拱了拱,草草施了個禮。

張天錫怎麼說也是個王侯,涼國已亡,稱呼他涼王實在不妥,看他對死去的苻融都恨意難消,苻堅封他的歸義侯爵位也肯定不能用,思來想去徐宗文也只能稱呼他一聲侯爺。

其實,東海徐氏只是個次等士族,比寒門強不了多少,如果說王謝高門那樣的頂級門閥是高不可攀的巨人,那麼東海徐氏只是個身量不足六尺的矮個子,是三寸丁谷樹皮。

東海徐氏名聲最為顯赫的就是徐宗文的祖父徐寧,徐寧曾經擔任過尚書吏部郎、左將軍、江州刺史的高官。

當年,徐寧是受了大司馬桓溫的父親廷尉桓彝所舉薦,所以龍亢桓氏是徐氏的舉主。

但是,在旁人眼裡東海徐氏就是龍亢桓氏的附庸,實際上就連徐宗文已故的父親徐祚之死前不過就是個上虞縣令罷了,徐氏哪裡攀得上桓氏的高枝兒呢?

“此番宗文立有不世之功,前途不可限量!”張天錫又說別看徐宗文只是個軍司馬,一旦把苻融的人頭傳送建康最少連升三級當個都尉,如果還有機會立下功勳,混一個雜號將軍也不是不可!

徐宗文自己明白,雜號將軍是別想了,除非自己能攻下一座城池,但現在自己只是一個區區九品的軍司馬,手底下也不過只有沈玉、鄭略十幾個一同經歷過洛澗之戰的過河小卒。

幾人寒暄過後,朱序開始召集人馬釋出軍令:“所有人棄頭盔綁上紅巾,這是我們和北府兵的暗號,若是沒有綁緊被自家人砍了人頭到了下面也只能怪你自己手腳粗笨,怨不得旁人!”

徐宗文這時才看清周圍聚集的頭裹紅巾的晉軍臥底真的是不少!這看來秦軍輸得不冤,內憂外患,再不兵敗怕是連老天爺看了都不會答應。

聽朱序與眾人談論,秦軍為了防備投誠的晉軍,特意將他們安置在後方輜重營,這也確實是秦軍的一大昏招。

輜重營確實不起眼,也遠離前線,可是輜重營的軍械糧秣堆積如山,讓投誠的晉軍看護,怪不得秦軍會敗,細節決定一切啊!

“所有人控制輜重營周遭火勢,斥候打探秦軍訊息及時來報,”朱序走到帳中桌前吩咐道:“將地圖拿來,容我等商議撤軍路線。”

一道道命令釋出下去,徐元喜去清理火勢,王先帶著斥候親自打探,不一會兒帳中只剩下徐宗文、朱序和張天錫三人,徐宗文想要出去幫襯被朱序阻止:“宗文哪,想不想再立一功哪?”

徐宗文愣了愣,貌似到現在為止這朱序還是第一次稱呼自己的表字,真是難得!

“你可知我大晉屢次北伐皆以落敗告終的緣由為何?”

“自古以來南船北馬,南方水網縱橫,南人交通仰仗舟船之便利,北方尤其是中原路途平坦,一馬平川,是故北人則憑藉馬匹之迅捷。”

“江南不產馬,而水軍強盛,河西、中原、塞北盛產良馬,所以多出精騎,我王師北伐,舟師自長江溯游北上,丹水、沔水以至於淮泗、洛、渭,自是通行無阻,可一旦著陸作戰便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前有桓大司馬之覆轍,將軍說的可是如此?”

大司馬桓溫最後一次北伐中原時就是在枋頭遇到了燕國慕容垂率領的鐵甲騎兵,致其元氣大傷,再加上晉軍當時糧道被斷,桓溫只能率領敗軍沿水路回撤荊州,枋頭之戰晉軍大敗虧輸,北伐告吹!

徐宗文憑藉自己閒暇之餘瞭解到偏安南方的漢族政權不能北伐成功完成一統的重要原因,除了地勢不利就是馬匹,然後整理論述,算是空洞之談,不過是皮毛而已。

“說得有理,所以今夜我們要是趁亂將秦營中的馬匹帶回,你說這功勞會有多大?”

“嘶—”這會兒,連張天錫都倒吸了一口氣。

徐宗文笑了笑沒說話,這年頭馬匹可是有錢都買不到的東西,尤其是良馬,秦國是氐族,又滅亡降服了鮮卑、匈奴、羌、羌渠等少數民族,這些民族都是以牛馬為生存之本,逐水草而居,可見秦營的馬匹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