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擊不但來的突然,而且來無影,去無蹤!

它沒有形狀,甚至沒有光芒,只有一道極隱晦的波動,就像空間凹陷了一點,然後迅速地恢復原狀。

湯昭一瞬間呆住了,緊接著頭腦劇痛!

那不是頭疼,不是身體上的疼痛,而來自更深處的痛苦。

精神……不,還要更深,甚至接近魂魄!

魂魄深處傳來的痛苦,並不尖銳,而是一種磋磨的,沉悶的痛苦,就像磨盤在絞磨血肉,又像是碎掉卻取不出來的骨肉在關節處滾動。

雖然湯昭能忍耐,也忍不住抱著頭,痛苦呻吟。

刑極呆了一下,死死地盯著那人頭白魚,一字一句道:“劍種——你在製造劍奴?!”

人頭魚詭異的笑了起來,“哈哈、哈哈”的聲音有節奏的響著,殊無笑意,甚至不像是人發出來的聲音。

刑極定下神來,大聲叫道:“薛夜語——你出來!”

薛姐姐從小屋中探出頭來,道:“怎麼?驅逐了罔兩了嗎?”

刑極鎮定道:“不是,你看看湯昭。”

薛夜語一怔,就見湯昭抱頭坐在地上,心中一慌,忙撲過去檢視。

刑極一面盯死那人頭魚,一面等著薛夜語的訊息。

此時,他心中還懷有一絲僥倖。

片刻,就聽一身驚呼,薛夜語抬起頭,又悲又怒,叫道:“他……他給劍種侵魂了!你們檢地司怎麼回事!我叔叔是這樣,這孩子又是這樣!”2

刑極心一沉,眼睛微合,又睜開,目光森森,道:“還有救麼?”

薛夜語怒道:“劍種入體,不就是劍奴嗎?你什麼時候見過劍奴救回來的?劍種入了魂魄,是永遠取不出來的,只有魂消魄散才能拿出來!我就說要你們檢地司有什麼用?保護不了功勳老將,也保護不了平民少年……”說到最後,聲音不由嗚咽,滑下兩行清淚。

刑極背對著她,看不到她的眼淚,卻道:“別哭啊,把孩子帶回去。還是那句話,聽到任何聲音,不要出門。”

薛夜語恨恨看了那個方向一眼,在湯昭的脖子後面一掐,讓他昏睡過去,中斷了他的痛苦,抱著湯昭匆匆趕回小屋。

刑極手中劍往上指,道:“你是罔兩山的人,年紀輕輕一頭白髮,想必也是個幸運的劍奴,為何還要製造同樣的悲劇?”

那人頭白魚一直怪笑,突然彷彿被按下了開關,神色猙獰,尖叫道:“劍奴!幸運?幸運?我不幸運!沒有幸運!”

刑極一怔,似乎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輕聲道:“是啊,劍奴豈有幸運的呢?只有長期苦役和永墮地獄兩種。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製造不幸?甚至自己都死了還要做這種事!”

他厲聲道:“你已經死了吧!我當時把你逼得墮入罔兩,又被劍象吞噬了大半魂魄,只剩下些許執念。結果你又憑著執念製造出這麼一個怪物,居然拽出一部分罔兩弄了個分身,逃到這裡。我還以為你有什麼未了心願,然而……你的執念居然是害湯昭?就這個?值得你死後都惦記著,就為了製造你深惡痛絕的劍奴?!”1

刑極真的覺得不可思議。這個劍客他們也調查過,進了合陽縣殺了不少人販,又結合他出自罔兩山,深恨富貴世家等等跡象,判斷他出身應該是劍奴。

罔兩山是劍奴主的樂園,劍奴的牢獄,匯聚了天下大半劍奴,絕大部分是被各種大勢力賣進去的,劍奴消耗得極快,大部分會受受盡折磨而死。但也有少數幸運兒,恰好特別契合體內劍種,最終熬出了頭,自然而然成了劍客。

刑極說他是幸運的劍奴,雖然殘忍,也是真話。

開始檢地司以為白髮人來的目的是魔窟,後來知道不是,是衝著平江秋來的,連找湯昭也只是順便而已。一千兩銀子對劍客來說不算什麼,要誠心找湯昭,肯定不是這個價錢。

本來雙方未必要不死不休,可是大戰既起,漸漸殺紅了眼,只能你死我活了。何況白髮人放出了罔兩,是逆天大罪,刑極更不可能留手。

當時白髮人被多番輪戰已是風中殘燭,面對刑極束手無策,最後不肯伏法,主動墮入罔兩。刑極還以為他是寧死不辱,沒想到還留下一縷執念。

人能留下執念那必是心中最要緊的事,結合他的經歷,本該是復仇之類,哪怕是憎恨賣他的世家,無差別對世家子燒殺滅門都不奇怪,但刑極怎麼想不通,此人最後要做的事居然是捉到湯昭,把他做成劍奴。

這真是他死前最想要做的事麼?

人頭白魚在空中撞來撞去,周圍都是牆,它似乎已經失去了辨別能力,除了兇狠的橫衝直撞,就是尖叫,聲音模糊不清,似乎在叫:

“憑什麼?憑什麼?”

刑極見他神智越發消散,嘆道:“依律,私造劍奴是死罪,釋放罔兩十惡不赦——極刑。你本來瘋癲,尚可議論,但你存心為惡,確鑿無疑,罪在不赦。”

“我的劍,本就是刑罰之劍,不過我向來只執正刑。最多大辟而已。而你,值得——”

“劍術——凌遲。”

劍起,劍落!

兩道劍光化作網狀,從上下將這醜陋的人臉怪魚牢牢縛住,裹得密不透風。

虛空中,無數的小刀飛舞著,從四面八方割著網眼露出的魚身。

人頭魚的身體被零碎的割破,挑飛,露出一個個洞口,洞口中流出一點點菸氣,彷彿鮮血。

那是世上最殘忍的刑罰,碎剮。

不過這人頭魚雖然在尖叫,但似乎還是在發洩情緒,並沒有感覺到疼痛。

刀片的技術極佳,不一會兒就已經刮下一層碎屑,這些碎屑落在地下,化為一攤水跡滲入泥土裡。

漸漸地,碎屑越刮越多,白魚已經不像魚,但人臉還是人臉。

那人臉開始是扭曲歪斜的表情,七分像人,三分像魚,十分古怪,隨著白魚的剝落,漸漸恢復了正常的人形,也越發像白髮人生前的模樣。

又削了一會兒,魚身變得單薄,隱隱還有骨架,一些星星點點的光芒從傷口縫隙飛出,落在那白髮人臉上,他的臉情緒也生動起來,甚至開始抽搐,似乎已經能感覺到痛苦。

“原來你還有神智封在劍象裡啊,好,更坐實了你故意犯罪。也正該你清醒伏法。感覺到了麼?應該受到懲罰的是你,你的劍象都只是工具而已。好好為你的罪受刑吧!我的劍術是凌遲,凌遲的要訣就是不割完最後一刀,你絕對不會死。只有我叫你死,你才會死,不然永受折磨!”

“折磨?呵呵……”白髮人突然張口道,“這算什麼折磨?你當過劍奴嗎?如果你當過,受過十年如一日的煎熬,就該知道這根本不算什麼?凌遲?還不如我受到的痛苦萬一呢!凌遲算什麼,那還有碎片。真的痛苦,要把你的身體、意志、魂魄放在磨盤裡,不住的攪動、磨碎,磨成渣,磨成粉,磨成灰……永遠也磨不完!”

他的神色猙獰,聲音居然還算穩定,似乎那凌遲的刑罰好像真的可以忍受似的。

刑極冷冷地看著他,道:“劍奴的痛苦我知道,你更知道,所以你為什麼還要製造劍奴?為什麼用湯昭?你把那幾個權貴家的少爺小姐製造成劍奴,我都不奇怪,為什麼非要追著湯昭?”

是啊,為什麼呢?

凌遲的痛苦和死亡的預感讓白髮人陷入了恍惚。

為什麼,要製造劍奴?

因為正好得到了劍種,可以製造劍奴?

劍奴真的很方便啊,等他當了劍客才知道,劍奴是很好用的工具!如果不知道還好,他已經習慣了劍奴的存在,忍不住就想製造一個,方便自己。

但一開始,他確實是想用那種豪門弟子來製造的,讓這些當年害得自己淪落為奴的人也嚐嚐這樣的苦楚。雖然他看裴守靜還算順眼,但如果其他幾個不符合條件,用她做也可以。

都是豪門子弟,吃得都是窮人的血汗,父輩都滿手罪惡,為什麼不能拿來做劍奴?

而湯昭,他一開始是想救他來著。

是啊,救他。

那是和他一樣的孩子啊,從小康之家一朝流浪街頭,因為天賦被人販子盯上,臨時逃脫,又被抓回,被毆打,被轉賣,最後成為劍奴,墜入最深的地獄。

時光一個輪迴,白髮人從人販子那裡聽到有這麼個孩子,他能不救嗎?就像順手救下了那個灰髮女孩兒一樣。一開始,他是想讓孩子們不用受他的苦的。

直到他又見到了湯昭。

原來那個孩子沒有再落入人販之後,他被人救了,得到了官府的重視,他精神煥發,鬥志昂揚,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適合自己的法器,只等一步登天順理成章成為劍客。

“他憑什麼被救?”

“為什麼當初沒有人來救我?”

這兩句話當他活著的時候並沒有仔細想過,他只是格外看湯昭不順眼而已,看著看著,礙眼變成了嫌惡,最後變成了憎恨,以至於恨到了心最底處。

到臨死前,拋開其他雜念,他脫口而出,不加遮掩。

“當初我求救,向天,向地,向皇帝,向你們祈求,你們沒有一個人來救我。因為你們無能為力嗎?”

“我要你們依然無能為力。”

“當初你們沒能救我,今天依舊沒法救他。”

“劍奴,是無可救藥的!”1

他仰天長嘯,聲音極大,似在嚎啕,只剩一副骨架的魚身搖搖欲墜。

“原來如此。”刑極道,“如果當初我遇到你,我一定會救你的,拼上我的性命。哪怕我早知道你會變成一個人渣,我也不會後悔。”

“但是今天你犯罪是因為嫉妒。就這麼簡單。”

“你是個……標準的渣滓。”

話音落,刑極還劍入鞘。

魚骨登時在空中散架,人頭落在地上。

接著,人頭也漸漸虛化,白髮人最後的遺留也漸漸稀釋。

最後的最後,他的意識裡出現了幻象。

是一個孩子在荒野裡狼狽的逃竄。

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只為逃離身後的災難。

那是個小女孩兒,有一頭灰色的頭髮。

“明鏡,快逃啊……”3

輕喃最後幾個字,他完全泯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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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