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地處偏遠,佔地廣大,越是往北氣候越寒冷,也越是地廣人稀。出了餘霞郡,一路往東北,經日央郡至正陽郡,才走了一半路程,已經行了數日。

刑極帶著湯昭行路,一路策馬而行。雖然乘得是檢地司的騏駿,卻沒有放開疾馳,走得不緊不慢。日出而行,日落而息。

一路上刑極換上了便服,帶他繞路,並不走筆直的官道,反走曲折小路,常往城池村落中走,富貴窮賤,來往皆無顧忌。前一天在大城中住豪奢上房,在大酒樓裡享受美酒佳餚,後一天就去土路邊住十幾個人一個床鋪的大車店,啃大餅乾糧,再一天厚顏去村民家借住,蹭人家的口糧。

一來二去,湯昭猜到他是要自己見識世間百態,也留心觀察。

據他觀察,雲州不乏鐘鳴鼎食的世家朱門、一擲千金的武林大豪,也有不少衣食無憂的中等人家,但尋常百姓普遍生活清貧,大多數村莊和小市民都是溫飽而已,一年到頭奔波,吃得都是粗茶淡飯,年底才能吃口鮮肉、穿件新衣。

其實平民生活,湯昭從小是見慣了的,他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少爺。他出身也是尋常,只不過家裡有幾畝薄田,城裡有一間不掙錢鋪面,最多算個小康。左鄰右舍有和他們差不多的,也有窮困潦倒、衣食不濟的。隋加班帶他跑江湖居無定所,也曾夜宿破廟、祠堂。反而是這一個月見到黑蜘蛛山莊,見到了薛大俠府,見到了薛夜語貓頭鷹之家,才知道了世上的人差距很大。

這一日刑極帶他借住在偏僻村莊的老鄉家裡,兩人晚上跟著吃了雜糧餅和白菜湯,早上吃昨晚剩的雜糧餅和白菜湯,出了村莊,刑極感慨道:“真是太平好時節啊。”

湯昭正偷偷地把塞牙的野菜從牙縫裡摳出來,聞言道:“啥?好時節?”

刑極道:“日子還不錯,是不是?咱們走了一路,別管去什麼村莊,都能吃到兩頓乾的,百姓添咱們兩雙筷子面無難色,還有人割鹹肉招待我們。這日子還不好嗎?說明君侯治下安居樂業啊。”

湯昭嗯了一聲,接著默然。可能刑極說的不錯,但湯昭總覺得還可以再好一點。

刑極知道他不以為然,道:“真應該帶你去雲州外面看看——不過和爛的比沒什麼意思。我相信百姓的日子會一年比一年好。我之前路過這裡,田地荒蕪了一半。現在都種滿了,南邊餘霞郡還能種冬麥。可見只要無災無害,百姓自然會好起來的。這太平年景也有你我檢地司幾分功勞。”

湯昭點點頭,想起村外阡陌交通的田地,傍晚時分村落上方的道道炊煙,心情漸漸變好。

好日子且不說,太平是真的。

他突然心中一動,道:“這就是我們在魔窟中捨生忘死戰鬥的意義嗎?”

刑極微笑點頭,這也是他帶湯昭轉了這麼大一圈的意義。

既然送湯昭去琢玉山莊,出來肯定就不進訓導營了。訓導營的課程大多對湯昭沒什麼意義,武功琢玉山莊也能練,見血練膽這些湯昭在魔窟就做到了,讀書識字……刑極想想從營裡出來的愣頭青,懷疑湯昭七八歲就比他們認得的字多。

唯有一課,是絕對不能落下的,就是知道為何而戰。

這是高遠侯重整檢地司時,親手加入訓導營的課程,有了這一課,檢地司的根才是正的。

大道理不用講,湯昭都知道,書上有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湯昭說不定比刑極懂得都多。但唯有親眼看到了活生生的人,聞到真正的人間煙火,那些墨字才能從書本上下來,刻到心頭。

刑極嘆道:“我們要守護的可不是什麼宴席上的山珍海味、肥雞大鴨子,只是百姓桌上那一碗粗茶淡飯而已。”

湯昭突然道:“能不能讓百姓也吃肥雞大鴨子呢?”

刑極一怔,道:“那當然更好。不過……”

不過真的很難,不是富豪少吃一口,百姓就能都吃雞鴨魚肉的,從古至今的盛事,也就是五穀豐登而已。

他沒有說這些,道:“是有人在做讓百姓生活得更好這件事的,不過那不是我們的職責。一個人的能力有限,我們能做的,就是以劍為屏障,擋住妖魔鬼怪,護一方平安。”

最後這句話,是判官告訴他的,也是劍法“守清平”的立意。

湯昭沉吟,他在想陳總最後教給他的課程,號稱寶典。那些課他當時學的糊里糊塗,只是背下來而已,現在想想,也只是稍微明白了一點。

當時陳總教完他,感嘆道:“可惜版本不對,終究不能學以致用。這個世界有超人啊。”

那時湯昭傻乎乎的問道:“超人,是天上嗖嗖飛,眼睛裡冒光的那種嗎?”

陳總沒有多做解釋,只是叮囑他,道:“你要持屠龍刀,一定要做個超人啊。”

超人啊……

湯昭現在想想,已經有點明白了——超人者,超出常人。

劍客夠嗎?劍俠夠嗎?

劍仙夠嗎?

兩人在荒郊土路步行,行了大半日,就見前面一處高高的圍欄,圍欄裡依稀是一座村子。圍欄前豎著一個大牌子,上面用生漆寫了個禁字。看來年深日久,生漆褪色,字跡也變得模糊。

刑極道:“那是幸全村,也就是俗稱的陰禍鄉。住得都是從陰禍總逃出來的災民。他們和外界是隔離的。”

湯昭以前聽隋大哥講過,陰禍鄉在百姓中是絕對的禁忌。當時他不懂,以為被陰氣汙染的人是禍水猛獸,或者傳染病人,靠近了有災禍。後來進過了魔窟,才知道大多是訛傳。那些頭髮變色的,多半是受了陰氣刺激,覺醒了一些靈感,頭髮變色也只是陰氣沉積,並無危害,不會傳染給他人,哪至於隔離呢?

刑極解釋道:“世人多愚昧,排斥與自己不同的人,他們長得不一樣,就有流言編造,越傳越是離譜。何況這些陰禍鄉的村民背井離鄉而來,是外鄉人,又佔了他們的土地,有利害衝突更受排擠。本地的官府呢,如果向著外鄉人吃力不討好,就順水推舟,把難民圈了起來。”

湯昭道:“那他們怎麼生活呢?”

刑極道:“他們有田地,可以自給自足。也有集市定期跟外界交易。但本地人不愛和他們做生意,賤買貴賣,各種欺負他們。所以集市即使不關閉,也漸漸淪為黑市了。”

湯昭道:“那他們就一輩子呆在圈裡嗎?這牌子都舊了,想必好幾年了,他們就沒有解封的日子嗎?”

刑極輕聲道:“誰來解封?何必解封?不解封又怎麼樣?”

湯昭張了張嘴,突然看到柵欄裡有孩子探頭看著他,下意識的揮了揮手,那孩子忽的一聲,轉頭就跑,一頭扎進遠處黑乎乎的村子裡。

從外面看來,村子裡一片死寂。

刑極招呼湯昭離開,道:“別多看了。隔得久了,他們也不想見我們了。如果你貿然進去,甚至靠得太近,他們會攻擊你的。”

兩人走了一陣,湯昭道:“我們進不進去無妨,但人販子會進去啊。”

刑極嘆道:“是啊,這是幸全村的一大毒瘤。那些誕生了靈感的孩子頭髮會變色,實在太好認。按理說此事應該有人管。但好像誰也不管,君侯治下也不能免。尋常百姓遇到柺子還會報官,他們是不會報官的。至於他們對人牙子是什麼態度,是憎恨還是……合作,我們也不知道。”

湯昭匪夷所思道:“他們都是鄉里鄉親,又共患難,人牙子抓走的都是他們的兒女,不團結起來打死還罷了,怎麼還能合作呢?”

刑極沒多解釋,只道:“像這種極端封閉的地方,常常有自己一套規則,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他看了看板著臉的湯昭,道:“這種事不在檢地司的職責之內。但以你個人的名義,你要是遇到了,看不慣,想出手就可以出手。”

湯昭點頭,他漸漸有了自保之力,也有了“俠以武犯禁”的能力。

兩人漸漸遠離了那道高高的柵欄,刑極想起一事,道:“我聽說君侯打算嘗試著去幸全村徵兵。尤其是有了靈感的孩子,可以去軍中服役,待遇與尋常士卒無異,再慢慢給晉升機會。不知能不能打通他們的閉環。如果可以,我檢地司也可以進去招募新血。”

湯昭道:“這樣很好啊。很多陰禍鄉倖存的孩子的命是檢地司救得,他們再加入檢地司,成長起來再救護其他人,善有善報,生生不息,這不是佳話嗎?”

刑極摸索著下巴,道:“你這麼一說,還真是不錯!那我可得進言,陰禍鄉的出色子弟,應該優先加入我們檢地司才對。”他回頭看向村莊,道,“走吧。只要活著,總是有希望的。”

湯昭跟著回頭,只見黃昏中,幸全村上空升起了幾道裊裊炊煙。

那證明裡面的人還在生活著。

兩人繼續上路,一路上走路、坐車、騎馬、坐船,不住地換乘。除了見識各色人情,若遇風景名勝也要遊玩一番,一點兒也不著急。

除了刑極的安排,湯昭到一個地方也要打聽是否有隋家班來過,但始終沒有音訊,後來他也知道大概是不順路了。畢竟隋家班雖然跑江湖,但不是一天換一個地方。每到一處城鎮都要連賣個十天半月的藝,賺足了盤纏再上路。一個多月應當走不了幾站。既然連續幾次沒有打聽到,再往前也不會有。

他心中悵然,他這番遠行一走幾百裡,分別之後又不知何日再見了。

湯昭安慰自己,可能是緣分不到。他現在只是稍有自保之力,其實一文不名,更馬上要遠行,就算再見他們也只能匆匆一見再度分開,連經濟上也難以幫助。等來日自己學成,有了積累再見到他們,可幫他們安家置業,不再受江湖顛簸之苦。

只不知道衛長樂有沒有找到他弟弟妹妹?

又行一程,刑極似乎也累了,改變了頻繁更換路線的方式,重新買了兩匹駿馬,沿官道而行。路上再談論也不再說民生世情,而是改談武林形勢、江湖規矩、高手逸事,那是可以高談闊論,吹牛不打草稿的話題,最適合刑極,只聽得湯昭一愣一愣的。

順便他又教了湯昭一些武功。這還是湯昭第一次正經跟著刑極習武。

若論教學,刑極的耐心介於關雷和司立玉之間,性格跳脫處與平江秋方向不同、各擅勝場,高談闊論、陰陽怪氣則似陳總,見識淵博應該是數一數二的,總的來說還算是不錯的老師。

路上,刑極終於教了湯昭一套成套的《流火追星劍》,這是檢地司的拿得出手的劍法,這一次回去他給湯昭辦過手續,領了一個訓導營畢業學員的牌子,算他已經略過了三年訓練期,直接進入實習期,授從九品散員職銜,正式入了檢地司的門。確認了是自己人,傳授武功便少了許多顧忌,很多司裡內授的劍招也可以教。

刑極已經大概知道湯昭的靈感方向,又知道他悟性強,因此選了與他靈感相合比較精妙的成套劍招,一共七七四十九招,一路上足夠學完。

除了這套劍招,刑極又給了他另一本劍招讓他自己看,乃是《靈蜈劍法》,以靈動扭曲見長。

一看這名字,湯昭就知道是老相識了,心想:蟲子啊蟲子,我還差幾個就五毒俱全了?

這一日,兩人進了正陽郡。

一進郡界,湯昭只覺得氣溫陡然升高,雖然十一月的天氣,竟然冒出汗來,那正午的太陽又大又亮,曬得人渾身焦躁,一點兒也不可愛了。

湯昭雖然學了內功,還沒到不畏寒暑的程度,將棉衣脫了塞進罐子,道:“這天氣有點邪門啊。”

刑極一直穿著單衣便裝,只進百姓家時為了不顯得奇怪罩一件外袍,此時依舊輕裝,在北風不覺得冷,在驕陽下也不覺得熱,道:“因為這裡有雲州最大的魔窟——九昧離火獄,這是公開的魔獄,咱們可以進去逛逛。”